第17章
夜色深濃,晴容反複确認玉箋上墨跡已幹透,才謹慎折入信封內,以火漆封緘。
“菀柳,我原想拜訪樂雲公主,又恐冒昧登門,過于失禮。你先将這信連先前備的禮一道送去,最好求得面呈機會,轉達我拜會的誠意,記住,禮貌客氣些。”
菀柳擱下湯藥,接轉信件,面有惶色:“您不是和嘉月公主……?”
晴容遲疑少頃,無法坦言自身夢中見過魏王,且從太子口中獲悉傳言,只好含糊其辭:“嘉月公主待人熱忱,盛情難卻,可我不能因此疏遠樂雲公主。聖意未定,兩方皆不可得罪。”
菀柳侍奉她不到兩載,但聰慧尤甚,只需半句提點,便領會其深意,應聲退下。
晴容叼了顆甜香藥丸,唇齒間苦澀淡去,心緒浮沉于此前東府那一幕。
彼時,夏暄用膳完畢,親自引她回栖鶴園,态度彬彬有禮,如像對待老朋友。
踏着稀疏月影,丹頂·晴容·鶴随他行至院門,猶豫是否要來段“鶴舞”作別,人卻被行館侍女喚醒。
鳥語花香消失無形,微妙落空感持續至此時此刻。
她趁四下無人,鋪開嶄新宣紙,細細研墨,提筆作畫。
寫意筆法下,大片淡墨流雲,殘陽如血;左下方為樓臺之巅,檐角如鳥斯革,立着相望的丹頂鶴與白衣男子,寥寥幾筆,只占畫面一角。
她不作題跋,未落款印,連同往日所繪的花林畫師、炸毛大貓存放在帶鎖密匣內。
有些人,有些事,不可望,不可及。
···
上半夜,晴容睡得頗沉。
可到了寅時,緩解數日的咳喘去而複返,折磨得她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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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熬到清晨入眠,她迷迷糊糊成了小奶貓,半睜眼瞥見一素白寝衣的青年慢吞吞掀簾而出。
烏發披散,寬肩窄腰,邊伸懶腰邊哈欠連連,正是剛起床的夏暄。
唔……惺忪迷離,神态倦憨,太子殿下大夢初醒的樣子,跟懶貓沒差別嘛!
當夏暄解下寝衣帶子,露出一截光滑的淺銅色肩膀,她貓臉發熱,小心髒亂跳,趕忙用小爪爪捂住臉。
但衆仆侍為他栉發戴冠、更換公服、加配玉帶的聲音,則盡收耳內。
等他洗漱完入宮臨朝,晴容乖乖補眠,直到午後,才蘇醒在卧房的雕花榻上。
梳妝更衣,自覺氣息不暢,她正欲讓桑柔到隔壁通知餘叔,改日再約,不料餘叔已推來一把木輪椅。
“小晴容,叔帶你去長慶樓吃套四寶、鯉魚龍須面,脆炸玉蘭球、肉泥豆腐球、海鮮兜子……好不好呀?”
晴容目視他燦爛如孩童的笑容,心意動搖;再聽那串聽起來很美味的菜名,只覺腹中饞蟲蠕動,悄然吞了口唾沫。
細觀那簡潔且巧妙的榆木輪椅,她語帶惴意:“叔把餘大哥的輪椅借來了?”
“是啊,”餘叔滿臉驕傲,“他日日黏在床上,輪椅怕是要長蘑菇啰!”
“明知他病了還丢下他,不大好吧?”
“他還嫌我吵……吵他睡覺呢!還兇我!”餘叔憋嘴,如像受了極大委屈。
晴容趕緊勸道:“生病的人心情不好,在所難免。”
“平時也兇我!還搶我的糖!”
晴容一籌莫展,唯有改口:“好好好,咱們拿走輪椅,不跟他玩兒。.”
“嗯,”餘叔點頭贊同,重展笑顏,“反正他有妙妙!”
晴容想起愛貓,檀唇噙笑,傳令讓大夫和老媽子到隔壁打點,便在餘叔、魚麗、桑柔等人的簇擁下出門登車,前往長興樓用膳。
···
黃昏,茶足飯飽的衆人步行向東。
長街花香混着美食香氣,遠飄十裏;沿路攤檔接連不斷,販賣各色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兼有各類雜耍、說書、講史、算卦、紙畫等娛樂,教晴容目不暇接。
誠然,大宣的繁華鼎盛已逾數百年,四方來朝,且文藝蓬勃發展,無論士庶,品味不俗。
難怪當初顏風荷會以睥睨之态看待她這小國公主。
由于咳喘複發,晴容氣虛力弱,越走越慢,終歸沒再勉強,坐上輪椅。
比大夥兒矮了一截,只能瞧見攢動人頭、摩肩接踵,還招致多方窺探議論,免不了意興闌珊。
餘叔自始至終處于亢奮狀态,一張嘴從未停下,若非滔滔不絕談天說地,便是在啃爊肉、幹脯、鳝魚包子、雞碎串兒……
大抵覺察晴容話少了,他貓着腰矮湊到她身旁,雙眼溜溜環視,嘀咕道:“小晴容,覺得無聊嗎?要不……咱們直接去籬溪,溪邊好多野桃樹,每年花朝慶典,天上、樹下、水裏全是星星!”
晴容不禁詫異:餘家叔侄在京無親眷,終日藏身小宅院,以編織謀生,從無訪客,為何對長興樓名菜如數家珍,還熟知京中各處地貌風俗?
她總覺自己病得暈頭轉向,又被夢裏怪事鬧得手足無措,以致忽略了某些重要細節。
似觸手可及,呼之欲出,卻被時濃時淡的薄霧缭繞,難窺全貌。
花市大街燈火漸亮,晴容戴上覆有薄紗的帏帽,以遮擋路人目光,随輪椅緩慢穿行于城東人潮。
小城門外,連片竹叢浸潤暮色,風竹混雜年輕男女的歡聲笑語,交織成仲春天籁;踏出竹林,無數花燈與明霞、野桃相交輝映,更增妍麗。
外加清溪上游飄蕩點點蓮花燈、小船燈、橘皮燈,最初零星七八盞,繼而數十盞,成百上千盞……形态各異,疏疏密密,順水而下,宛若流淌的熠熠星河。
天星尚稀淡,人間自璀璨。
晴容心底躁意一掃而空,揭開帏帽,催促魚麗送她至橋邊,尋無人處折船燈。
餘叔見橋上有人做糖人,丢下一句“叔叔給小晴容買糖”,連蹦帶跳沖了過去。
晴容知他嗜糖如命,平日被侄子管得嚴,難得自由,哪怕肚皮圓鼓鼓,還不肯放過絲毫機會,唯有揚聲提醒:“叔!你小心些!”
衆人圍觀下,那老頭兒麻利地以小鏟取熱糖稀,用麥稭稈挑上一端往裏吹氣,待糖稀鼓成球,再捏、轉、揉成小魚、小耗子、小燈籠等造型,得一群孩子尖叫着搶奪。
餘叔一大男人混在孩子們當中,樂呵呵傻笑,甚是紮眼。
老頭兒先驚後愣:“餘、餘三爺!您……您回京了?”
“老爺子!要四條圓金魚,還要大肥貓!”餘叔咧嘴笑着,伸手比劃,“咳咳,這麽大的!你快吹啊!”
老頭兒如墜夢魂,丢下手裏的糖稀,一把拉住他,半眯含淚老眼,嘴裏喃喃有詞。
晴容恨此時無動物超人的耳力,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只見他猛拽餘叔,趔趔趄趄步出孩童們的包圍,倉皇從石橋另一端融入人群,轉眼沒了影兒。
“桑柔!阿志!快!快跟上!”
晴容一顆心緊揪,霍然站起,邊張望邊扼腕催促,滿心懊悔:真是大意!萬一有閃失,如何向餘家小哥交代?
她試圖邁步奔到橋上,奈何久坐腿腳酸麻,足下踉跄,重心不穩,身體前傾,眼看要摔進淺溪。
魚麗手急眼快,猛力推開擋在中間的輪椅,箭步上前,将她撈回。
未料輪椅沿微陡斜坡滑出數尺,撞向路過的一名錦袍青年。
“放肆!幹什麽的!”
青年身後及時竄出一五大三粗的護衛,攔下輪椅,厲聲呵斥。
晴容摁住怒目瞪視的魚麗,搶先道歉:“對不住,一時不慎……”
“不礙事,”青年嗓音低沉,轉頭橫睨護衛,“何必大驚小怪?還不給姑娘送回去?”
晴容全身微僵,心下怔然:這聲音……
眼前人身量挺拔,一襲繡竹紋蒼藍袍子,戴嵌玉銀冠,手執象牙镂雕折扇,面目英俊,略帶書生氣,卻未至于顯文弱。
灼灼豔豔桃花林,熙熙攘攘行人流,掩不住他天生的珠玉光華。
她挂念餘叔下落,猶自尋思是否該裝作不認得,敷衍了事,卻見對方須臾愕然後,朗目漫過暖春流泉,薄唇勾笑如月牙。
“原來是九公主,小王失禮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餘家叔侄的身份要揭曉了(雖然你們都懂的)
晴容:???
太子:你是憨憨,就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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