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劇烈痛意錐心刺骨, 時斷時續, 讓晴容徘徊于清醒與混沌的交界。
醒時, 天際隐露香灰胎白色,勾勒遠山起伏曲線, 她正躺卧山壁旁的石臺,身上蓋有勾破的灰青色大氅。
太子盤膝坐在丈許外,聽聞細微聲響轉頭望她,冷峻凝重的眉眼平添柔暖。
卸下被追殺的緊張,孤男寡女置身寂寂春夜,二人無可避免地想起方才各種黏粘,欲言又止與眼神閃躲間無聲醞釀绮麗。
夏暄自始至終醒着,每一次觸碰皆讓他悸動莫名, 既想問她緣何夢中提及豹子,又覺話題來得古怪。
說不定……她昏迷時聽到豹子吼聲?抑或正好餓了,想吃“包子”?
晴容滿腦子則是:不光以小動物形态與他軀體相觸, 連她這個“未來嫂子”也逃不開……這樣那樣的?
完了完了!
為抵住不合時宜的念頭, 她掀起大氅。
夏暄看在眼裏, 拒絕道:“夜風冷涼, 留着吧!山野之地,委屈九公主了。”
晴容讪笑:“殿下不許小九說客套話,自己倒先犯規。我長居深山老林, 一切習慣已久,您真不必往心裏去。”
“哦?你不是……?”夏暄錯愕不已。
長夜未盡,晴容索性挪至他身側, 坦言成長經歷——幼失所恃,孩提時代表赤月王族侍奉神明,機緣巧合結識青川先生、拜入門下,閑來滿山亂跑,并無一國公主風範等。
夏暄莞爾:“九公主謙遜至斯,教我那粗枝大葉的妹妹如何自處?”
“嘉月公主乃俠骨柔腸,金枝玉葉,縱使如殿下所言,‘粗枝大葉’,必也是‘粗金枝,大玉葉’。”
“虧你想得出為她開脫的話。”
Advertisement
“說來不怕殿下見笑,我常擔心遭人嘲笑‘野丫頭’,又恐來大宣丢人現眼,一度費心糾正言行舉止,至今尚在适應中,如有不妥,請殿下多作提點。”
那雙清澈水眸徜徉了歉疚與羞澀,清晰落進他視野。
夏暄心底因這份坦率而竄起小火苗,卻被她下一句話吹熄。
“但願不被……嫌棄。”
省略的是什麽,他心裏清楚。
該換話題了,最起碼……別扯到兩位兄長。
于是,堂堂宣國太子也“坦率”地談起過往:“大宣儲君向來由嫡長子繼承,有嫡立嫡,無嫡立長;長兄離世後,二哥因生母齊氏封繼後,也具備繼承大統的資格,太子之位本與我無緣。我一心當個閑散皇子,陰錯陽差,擔任儲君,撫軍監國……與九公主一樣,對自身行止,暗懷惶惶之意。”
晴容固然了解他的表裏不一,萬萬沒想到,他竟會當她之面吐露心聲,不由得微怔。
因為攜手死裏逃生之故?他們仿佛不經意間靠得更近,大有交心趨勢。
記起他筆下的奇詭畫面,還有對毛孩子不同尋常的呵護親昵,晴容偷偷抿唇忍笑。
夏暄不明所以,改口聊起大宣風俗、京城名勝、民情民生,言語間褪盡疏離。
晴容認真傾聽,偶有請教,不知不覺間,背上疼痛逐漸消散。
雖一直好奇前太子的死因,也好奇聖寵無限的二皇子何以忽然被貶為郡王,但以她的身份,顯然不宜過問皇族秘辛。
随着天色越發溫潤可愛,山風送來點點落英柳絮。
二人循跡繞向山壁另一側,訝于東南面竟藏了一大片錦繡斑斓的山谷花海,紅彤彤,黃澄澄,粉豔豔,美不勝收。
正逢日出金芒穿雲而瀉,薄薄雲霞與飛花相交輝映,恰似彩雲墜地,又如灼然繁花開至雲端。
萬丈霞光照亮二人欣喜面容,驅散連夜積郁。
即便困乏饑餓,衣袍沾塵,容顏憔悴,這一刻仍美好如夢。
晴容免不了回憶化身為丹頂鶴、陪太子站在東府閣樓頂上看日落的場景,何曾料想,有朝一日會以真身和他并立,共賞璀璨晨光?
她心頭怦然,沒敢朝他多看一眼,是以未留意他悄然轉目,窺望她側顏時,唇角仿若天邊落月,微微彎起。
···
天光徹底澄明,甘棠、魚麗等護衛從花林小道飛奔而近,眼看夏暄和晴容儀表狼狽且無人相護,震悚自責,又僥幸萬分。
他們這一隊因有所防備,且武功了得,迂回追逐殺遍敵手,僅有三人受輕傷。
魚麗拉着晴容反反複複細看,見她身裹又寬又長的男子大氅,兼之發髻松散、衣裙髒亂,頓時滿臉不悅,怒瞪夏暄。
“你出的什麽馊主意!把我家主子折騰成這樣!”
“小魚姐!不得無禮!”晴容連忙呵斥,轉頭對夏暄福身,“殿下,我師姐眼拙,沒認出鶴駕,多有冒犯,懇請您恕罪。”
夏暄淡然一笑,接過下屬的缰繩,遲疑片響,沒再邀她共騎。
魚麗驚呆。
她曾在西郊別遠遠見過太子,只是當日他袍服嶄新,受衆人簇擁,還趾高氣昂,予人拒之千裏的淡漠;而今服飾簡素,文吏打扮,手提長劍,神态略微局促,導致她壓根兒沒對上號。
向夏暄抱拳道了句“得罪”,她當即把晴容拽回身邊,悶聲嘀咕:“你和太子……果然有奸情!”
話音極輕,奈何夏暄離得近,餘人多半為高手,聽得一清二楚。
當事人固然面紅耳赤,欲辯難辯,忸怩不語;原本為失去同袍而感傷的侍衛們,不約而同輕揚唇角;就連人前冷眼的甘棠,亦洩漏幾許笑意。
衆人沒作停留,翻身上馬,穿過花海,趕往挾蒼園後山。
沿途春光正盛,杳無人跡,臨近進入秘道的狹路,甘棠忽而勒馬,反手朝來路方向擲出飛梭!
同伴立馬警覺,拔刀護在夏暄與晴容前後,眼見甘棠一擊不中,紛紛擲出暗器。
老樹上暗影速度奇快,轉眼已竄得老遠,超過手投暗器的射程。
“小魚姐,趴下!”
晴容應機立斷,奪過太子馬匹所負的長弓,一邊催馬搶出,一邊利落搭上三箭,以魚際推弓,深息屏氣,拉弦射出!
“哧”聲破空,上中下三箭分別刺中那尾随者的右上臂、左大腿外側及右小腿上。
動作神速,快、狠、穩、準!
不致命,足以讓其無法逃離,也沒力反擊。
夏暄他們完全沒料到,這位身嬌體弱的小公主,竟有此精妙箭術,看來傳聞中“赤月國女子不讓須眉”一說,不假。
晴容病後氣虛力乏,此番強行挽弓,羽箭離弦後便癱軟在魚麗肩頭,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夏暄眼底震驚、憐惜與欽佩不言而喻,少頃,冷聲發令:“拿下!”
···
看似富人閑置的挾蒼園,實為東宮衛進出京城的據點,也作接應、休憩之用。
高聳院牆設有機關,将古樸樓閣、嫩柳古松、魚池菜地圈在其中。園內仆役不多,除卻幾名休養侍衛,便是先一日安頓于此的衛隊。
夏暄抵達後立即調動人手,清理刺殺現場,救死扶傷。
晴容連夜勞累,匆匆果腹,由魚麗服侍,沐浴、上藥,換上仆役送來的寬大長袍,倒頭就睡。
雖說赤月國民風開放,男女不設大防,但她作為待嫁公主,若被人爆出“隐藏身份,混于太子之側”,只怕會讓未來夫婿心存芥蒂。
靜候安排為妙。
大抵園內無安眠的小動物,這一覺睡得深沉。
黃昏醒來,頭昏腦脹,她見園中清寂,猜想太子要麽外出未歸,要麽另忙要事,不便驚擾,只簡單喝了點粥,再度歇下。
恍恍惚惚間,背部和雙腿的痛楚撕心裂肺,依稀夢見刺客對她刀劍齊下,而她憤怒異常,張開大嘴,直撲一人,咬斷其咽喉!
血腥滋味,厮殺恐懼,劇痛流竄全身,外加遠近數個男嗓缭繞,驚得她猝然睜目,大口喘氣。
“啊!醒了?”
“速請殿下回避!”
驚慌失措聲入耳,晴容擡起眼皮,覺察自己正趴在一暗室內,空氣溢滿藥膏清冽。
沉重腦袋依傍大毛爪上,傷口散發涼意……好吧,她又是花豹了。
想來她靈魂撤離後,豹子當場蘇醒,發飙殺掉或吓跑刺客,而後重傷無力,被太子和下屬撿回園裏安置。
她疼痛難忍,卻又略感心安——危急關頭,迫于無奈,借花豹自保,脫險後為它承受部分痛苦,亦在情理之中。
察覺她一動不動,夏暄謹慎靠近,探手輕撫她後頸。
“殿下!”在場醫官和侍衛慌忙勸阻。
“噓!”夏暄輕聲制止,“它毫發無傷時,尚且奮力護我;如今奄奄一息,無傷人之念,有何可懼?”
晴容心下暗叫不妙:要知道,平日與人河水不犯井水的猛獸,殺人傷人後,往往會構成嗜血威脅。萬一殿下誤認為豹子親人,下回卻遇上真豹,豈不是危險之極?
為排除可能存在的兇險,她咬牙忍痛,發出憤怒低吼聲,試圖逼退太子。
不料夏暄誤将此警告視為“苦痛下的發洩”,柔聲細語,大手輕揉慢摩,予她更恰當的安撫。
晴容:要命了。
不得不承認,傷痛難耐,她急需安慰。
若然是他,似乎能接受。
在侍衛與大夫戰戰兢兢的瞪視下,晴容·花豹卷兒委屈兮兮哼了兩聲,由着太子的掌心從頭頂輾轉而下,避過背側傷口,撫至尾根。
當衆被撸,羞恥啊!羞恥!
夏暄生平頭一回摸到“大貓”,憐愛、感激、忐忑、興奮種種情緒湧現于俊眼,沖淡了徹夜未合眼的困倦。
待花豹舒展成長長一條,他低聲詢問部下:“九……那位女官,醒了嗎?”
大夫答道:“據說醒來又睡了。”
夏暄吩咐部下多加照顧,備上各種口味的吃食,用心招待,最終只留甘棠在側。
見花豹乖巧聽話,他幹脆把豹頭擱置大腿上,用長指去撓其下颌。
晴容:殿下可真不見外啊!
她竭力擡頭,以臉側不斷蹭他手臂,只為讓彼此體味相互融合,以免下次豹子“翻臉不認”,誤傷了他。
這撒嬌似的情态,使夏暄欣喜若狂,雙手輕輕抱起她毛茸茸的大腦袋,低頭以鼻唇埋向她額間。
吸豹子。
晴容整個豹子快要着火了。
撸完就算了,還抱!抱過就算了,還親!親完您還想做什麽!
她努力自我安慰,太子所有親切只針對救他性命的豹子,而非她這個未來嫂子。
轉念一想,他不但抱過“九公主”,還壓過、背過……
總之,洗不清!
···
夏暄深知,若非憑空冒出一只“攔路豹”,他和九公主昨夜必死無疑。
本着對動物一貫的喜愛,及對“救命恩豹”的謝意,他才甘願以太子之尊冒險作陪。
陪伴撫慰了半柱香時分,見花豹漸趨入眠,他小心翼翼将其放回原位,與甘棠走出地下囚室。
“有什麽結果?”
“回殿下,從打鬥招式和殘留痕跡判斷,潛伏在大路上以銳箭射殺女護衛的箭镞,為淬火所制,像極了北冽新鑄樣式,但沿用的小型連弩則是西境所出。
“而與豹子搏鬥的刺客,四人負傷逃脫,兩人死于利爪尖牙,佩戴了赤月國飾物;細辨體貌特征,又存有不少疑點……”
“這就對了,”夏暄冷笑,“暗中阻撓聯姻的,為冒充北冽的赤月國人;想要謀奪本宮性命的,則是僞裝成赤月國的宣人。”
“為何搞那麽複雜?”甘棠狐惑。
“這兩夥人各懷目的,既有合作,又不完全信賴對方。大概預料未必能兩方得手,才整了這麽一出。”
“殿下,此事頗為棘手,要不叫我姐一起……”
“我倒是想,可她不樂意。”
主仆二人陷入沉默,如遭思憶糾纏,心有餘悸。
緘默須臾,夏暄沉聲下令:“繼續查,走私案也好,香鋪子也罷,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此外,從東府調人照料豹子,切莫懈怠。”
甘棠應聲,出了地牢後,瞬即恢複冷漠眼神,閉口不言,以手勢吩咐下屬,雙手舞得飛快。
夏暄倦極欲眠,草草吃了碗酥酪,終究放心不下,決意親自到隔壁客居問明情況。
沿着修竹碧桃步入院落,他穿過浦池上的石橋,放眼望去,院內空無一人。
細問才知,那年輕“女官”疑似受了風,而仆從都被調去準備晚膳,貼身侍奉的姑娘忙着揀藥煎藥,只留一老媽子門外看守。
夏暄扼腕嘆息:終歸還是怠慢了九公主。
他命甘棠速去請大夫,自己則領老媽子推門而入。
孤燈下,晴容側卧于木榻上,雙目緊閉,嬌顏潮紅,額角汗滴如珠。
所穿寬松蠶絲寝衣為男子樣式,正是他放在此園的備用衣裳,因薄汗暈染,黏貼肌膚,呈半透狀,分外勾人。
夏暄只看了兩眼,唯恐冒渎,趕忙轉移視線,啞聲問:“九……姑娘感覺如何?”
晴容吧唧吧唧咂嘴,含糊其辭,模樣嬌憨。
夏暄綿軟心間蕩起惶然,深呼吸挪步至她身旁,伸手以指腹碰了碰那雪玉沾露的額。
燙!
難怪如此迷糊!
夏暄心下大驚,顧不上禮節,急忙端起猶剩半碗水的白瓷碗,坐至榻角,托住她後頸,意欲喂水。
未料她嘟嘴而拒,鬧得他手足無措。
“快!快去叫人!”
他一邊催促老媽子,一邊輕捏晴容嘴唇兩側,試着把水逐滴灌入她唇齒。
偏生她精致小巧的唇瓣因發熱而鮮紅,卻有帶點幹涸紋理,不似平素潤澤,無端令他心生輕啃一下的沖動。
想……親口喂她。
鬼使神差飲了半口清水,他俯首靠向她,涼意滲進牙龈,霎時一顫。
在想什麽呢!若說先前受人追捕,被迫摟抱或相貼,情有可原;此刻人家病中昏睡,他以喂水之名與她過分親近,成何體統!
姑且不談她即将成三嫂或四嫂,縱然沒那一紙诏書,以他的出身教養,也絕不該對一深睡女子作此輕薄之舉!
竭盡全力驅散污七八糟的雜念,夏暄打算先放開晴容,等魚麗歸來再作定奪。
就在他“咕嘟”吞咽涼水、放下瓷碗後,晴容“嗯”聲睜開睡目,幽幽瞟他一眼。
随即……伸長脖子,理所當然地将下巴重重擱到他手掌心。
……!?
夏暄目瞪口呆,單手托住突然送來的“九公主頭”,完全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她溫熱滑膩的柔膚熨貼着他,屢次困擾心神的獨特香氣侵蝕他,連帶秀鼻哼哼如小貓的聲音也勾惹得他魂不守舍。
體內狂潮洶湧,随時沖破心底築起的堤壩,将他淹了個透徹。
他、他……要死了!
屏氣凝神,夏暄立心忽略九公主糊裏糊塗的奇詭行為,試着扶她回枕頭。
然而,少女半眯美眸,吸了吸鼻子,往他灰青前襟一頓亂拱猛嗅,繼而騰出纖纖雪臂,慵懶地搭向他勁瘦的腰。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我覺得她在勾引我,故意的。
晴容:(⊙o⊙)
豹子:我居然被人撸了!嗷嗷~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梨Joy、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洛清猗 3瓶;頭頭家的阿紋鴨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