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身處書閣最末端, 左側為滿滿當當放置古籍書冊的木架, 右側是平整白壁, 身後空氣回蕩腳步聲,身前……是個溫軟清芳的妙齡少女。

夏暄好難受。

尤其是她瑟瑟縮縮往他懷內一鑽, 點點珠飾與柔柔發絲蹭在他臉上,輕如落花飛羽,卻精準地挑動緊繃心弦。

平心而論,他真沒有更合适的法子避過兄弟和妹夫的突襲?

哪怕只讓她單獨躲藏、他出面應付,或者反其道而行之?

為何要雙雙擠在角落,做此親昵之舉?

她事事順從,毫無抗拒之态,認定這是君王對她的寵愛?

夏暄後知後覺一事——每每遇上她, 總會方寸大亂。

蠢得可恨!

細聽登樓者步伐沉穩,顯然不是咋咋唬唬的小七;倘若被魏王知曉,在明知他對九公主産生濃厚興致後, 當弟弟的還屢次三番私會、各種摟來抱去……

被逮了現行, 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

倘若注定要犧牲名聲, 犧牲他一人, 總好過把兩個人的聲譽都毀了。

于是他當機立斷,松開懷中少女,用那件玄色繡龍的外衣罩牢她, 順手拔掉她發間标志性的白玉璎珞半環,以手指輕托她下颌,俯首附在她耳邊悄聲囑咐。

“別露臉。”

唇瓣摩挲耳廓, 溫熱觸碰冷涼,甜軟缱绻間讓他心生舐啃的沖動。

若不是後方來人越走越近的話……他大概真會唇齒相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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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試着回身行出、制止對方靠近之際,那人停在某個書架前,小心抽出幾本冊頁。

書頁翻動聲令夏暄蔓生僥幸之心:說不定能瞞過去?

然則,手中璎珞的小珠子不合時宜地輕磕,發出脆聲細響。

“……”

夏暄終于明白,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誰?”

溫雅且低沉的男嗓帶着警惕。

夏暄暗暗松氣,端起太子的冷肅:“子翺,退下,別聲張!”

偏偏他憋氣太久,這話不光嗓音微啞,還混雜了奇怪的喘音。

齊子翺大驚:“殿下?您、您沒事吧?”

夏暄為妹夫的過分關切而懊惱,未料臂彎內的九公主似因持久屏息而透不過氣,張口深息時鼻腔藏不住嘤咛。

一時間,來自年輕男女的呼吸聲交疊,令齊子翺怔忪又惶恐。

天知道太子殿下不用午膳,躲在書閣,與神秘女子作伴,會做哪些勾當,還氣喘籲籲!

“是、是……殿下請自便,臣告退。”

他如臨大敵,随手将書冊往架上一丢,躬身退回廳室。

尚未轉身,湘妃竹簾被掀起,小七好奇探頭:“姐夫,二樓有好玩的不?”

“二樓……這、這沒什麽好玩的!”齊子翺急忙否認。

“我瞅瞅。”

“別、別別!全是禁忌之書!少兒……不宜!”

小七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臉那麽紅!那……我不打擾你,你慢慢看,我不會告訴四哥的。”

“我不看,我對這個……沒興趣,咱們快走吧!若是有人瞧見,定要指責咱們仨不正經。”

齊子翺死死拽住小七,如被妖魔追逐似的,匆忙下樓。

···

耳聽妹夫和弟弟說服四哥離開書閣所在院落,夏暄以手撐住九公主背後的牆,長舒一口氣。

“儲君私會女子”,總比“儲君與未來嫂子私通”要好些。

想來驸馬為人審慎,深愛夏皙,更有求于他,不至于把他給供出去。

脫困後,他只需謊稱“心儀一小宮女”,讓驸馬閉口不談,這事就能掀過,扯不到九公主頭上。

思及此處,他低頭笑望那微微細顫的少女,殊不知這居高臨下的姿态,處處透着不容拒絕更不容逃避的強勢。

她被那件繡有龍、山、火、華蟲的玄衣,頭發蓬亂,水眸瑩瑩亮着光,明亮如天上星月,羞中含怯,嗔中帶嬌。

像極了……被他欺負過的樣子。

夏暄剛松開的手再度回到原位,繼續困她方寸之間。

那些難以啓齒的夢境,也有一模一樣的眉眼鼻唇,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他曾無數次俯首貼向夢內嬌顏,最終只是一次次吻上輕飄飄的香雲,虛幻飄忽,毫無實感。

此時此刻,她那惹人煩惱的唇微微翕張,如若他真以唇相堵,将會引發何種後果?

被她小粉拳一頓暴揍?直接扇耳光,打完左邊打右邊?會不會順帶跺上幾腳?或傻傻由着他胡來,而後哭得梨花帶雨?

腦中竄出各類畫面,無一不令他羞恥萬分。

背地裏肖想也就罷了!當面幻想,他自己都覺得非常過分!

由于至今不知她芳名是什麽,他甚至偷偷給她取了小名,喚作“九九”。

潛藏在內心深處最隐秘的念想蠢蠢欲動——能否……讓她別嫁給哥哥?不論三哥或四哥。

試問“三嫂”或“四嫂”,哪有“九九”來得好聽?

晴容渾身上下僵硬如冰雕,極力平複呼吸與心跳融彙的混亂、赧然、恐慌。

她只道自身感官出錯,未覺附近有人,才乖乖配合太子,一動不動。

待覺他竟寸寸俯下,鼻尖與她的相距寸許,她牙縫裏擠出斬釘截鐵又羞顫無奈之音。

“殿、殿下方才說的,我答應!”

“……嗯?”

夏暄頓住,心間一片淩亂,已然辨不清心裏話有否說出口:她答應什麽?不嫁給哥哥嗎?喚她“九九”,還是能親一親?

他滿目迷惘,拇指和食指不聽使喚地挑起她下巴,以阻止她赧然垂首。

晴容徹底懵了:“殿下!小、小小九願助殿下查餘氏一案!”

夏暄:……好吧,原來在說這事。

“餘氏一案”四字,火速摒除绮念,喚回他的恥辱感——他到底在幹什麽啊!借躲避之機圖謀不軌?

“我适才在想事,”夏暄羞愧不已,悄然抽手,強行曲解意圖,“瞧見九公主下颌蹭到灰,走神時忘了禮節。”

“……”

晴容瞠目:存心當她傻子?看他那迷朦狀,分明想啄她一口!

要是他敢,她就……!

她、她就……!

她洩氣地推開他,她又能怎樣?難不成“以下犯上”?

夏暄從她惱火羞憤中意識到那套說辭根本圓不過去,慌忙退開,端肅面容,誠懇道歉。

“抱歉,是我近日忙昏了,一時失神失态,有辱斯文。”

他退至過道之側,讓出空位,恢複清隽從容的儀表氣度,那張賞心悅目的臉溢滿愧歉。

晴容自問未受确切冒犯,揪住不放并無意義,遂溫聲道:“殿下……往後請多加歇息,少熬夜。”

夏暄窘迫難言,讪笑颔首。

晴容理了理亂發:“殿下可否把璎珞還我?”

“剛才情急,我怕他們由此認出……”

他展開半環,捋順垂下的珠子,笨手笨腳為她插回發髻上。

她眉目含羞,美不可方物,牽動他唇畔不受控的笑弧。

二人對望片晌,各自無話,冷不防一回頭,正正對上魚麗圓睜的怒目。

···

從西北書閣到西南面的重雲宮,魚麗一路風風火火,連拖帶拽。

幸好絕大多數人到宮外試馬巡林,沒引起多大注意。

返回寝宮,魚麗關起門,将晴容摁在圈椅上,直視她,一字一頓:“小公主學壞了!”

晴容哭笑不得:“小魚姐,不是你想的那樣……”

“還狡辯!”魚麗氣炸,“你說有要事商量,怕我口不擇言沖撞太子,讓我在湖邊等,你去去就回!我等了大半個時辰,到處找你!你倆竟然躲在書閣最裏端!你披着他的外衫!他幫你弄頭發!你說說看,有什麽‘要事’,能讓他衣冠不整,讓你蓬頭亂發!”

“我……”

晴容貴為公主,原本無須對下人作任何解釋。

但魚麗并非普通的武侍,而是自幼相伴的師姐,情同手足,她既沒法用尊者姿态去呵斥,也沒法坦誠告知餘家隐情。

她的吞吞吐吐,令魚麗更堅信他們存在奸情,苦口婆心勸了一下午。

魚麗認為,赤月國人向來無所拘束,但絕不該勾“三”搭“四”後,又和老五茍且,如果太子有意,就該把她從兩位哥哥手中搶來,再給她太子妃的名分雲雲。

晴容無心理會她的異想天開,滿腦子尋思所學香料中,有哪些可致幻的品類。

執筆摘錄一夜,她迷迷糊糊入夢,原以為能睡個安穩覺,不料昏沉中又聽見那熟悉的沉嗓。

“最近少眠,眼睛底下發青,得讓醫官想辦法調養。”

甘棠在旁笑道:“殿下何止‘最近少眠’,分明是長年少眠!您一向不注重,何以今日才計較這點細枝末節?早跟您說了,您裝懶惰,沒用!不設嫔禦,無‘房事過度’可僞飾……”

“胡扯什麽!”

“您日後早些睡呗!再不濟,您把眼周以外的皮膚塗黑,必定沒人瞧出!”

晴容困頓不堪,終究因甘棠的驚人提議笑醒了。

她本憑睡姿推測自身成了鳥,睜眼才驚覺被困在籠子裏,歪頭見旁邊也有個籠子,裏頭站着一只藍灰色、擁有豐滿氣囊的鴿子。

——太子殿下又在大晚上玩鳥?

她從竹籠縫隙中窺望,夏暄已換過寬松道袍,正将兩張墨跡初幹的紙條分別塞進竹筒;而甘棠則負責抓起她隔壁籠子的鴿子,将其中一小竹筒綁于腳環上。

晴容這才悲催地發現,她這次成了信鴿。

不、會、吧?

負責送信?先前她化身過相思鳥、貓頭鷹、鶴、鹦鹉和孔雀,最多只會撲騰飛幾下,這事她幹不了啊!

當甘棠放飛那只鴿子時,夏暄親手打開籠門,探手抓她的背……

她心下嘀咕,雙腿亂蹬表示抗議,遭他長指順了順前胸光滑亮澤的羽毛。

晴容整個鴿子僵住了:“咕、咕、咕。”

夠了!連鴿子的便宜也要占?殿下您實在太……太沒下限!

趁鴿子直挺挺躺卧,夏暄快速固定竹筒,随即走到窗前,不顧“它”怪聲怪氣,雙手往上一送。

晴容被抛向半空,只等墜地後驚醒在床,這任務便可交由鴿子本鴿完成,然而翅膀本能扇動,竟帶動她飛上了屋檐。

欸?她會飛了?她居然會飛了?

突如其來的痛快和興奮,沖刷掉心中驚惶。

她快速揮動翅膀,直闖雲霄,追随着另一只鴿子盤旋于空中。

夜色濃如墨染,山風呼嘯,風搖樹影,簌簌作響,十裏樓閣華燈璀璨,美好如夢。

風在翅膀下滑過,一覽衆生之感油然而生。

當了那麽多次的禽類,這回最值!最爽!先不管太子的信,爽完再考慮!

她不停拍打羽翼,享受飛翔的自由,繞行宮上方一周後,猛然警醒。

遭了!關鍵并非會不會飛,是目的地何在?送的是機密還是情書?

殿下好歹跟她“咕”一聲,明言去哪兒呀!最好當然是再畫個地圖……

眼看另一鴿子展翅往南,她想着返回原處,裝作不适,等太子“另請高明”。

偏生行宮各處亭臺外觀相仿,她徘徊好一陣,尋不着太子和甘棠,又恐信件誤落旁人之手,只好朝着夜幕下漸遠的黑點,努力南飛。

她憂心忡忡,一會兒擔心被夜間出沒的山野猛禽抓了去,一會兒又怕被人用箭射下來烤了吃……直至目睹京城萬家燈火,才稍覺心安。

“前輩鴿子”直飛皇宮外五裏處的華麗府邸,依稀是太子的東府。

晴容直覺不可能兩只鴿子同往一處,疑心自己另有任務,決定折返回行宮。

俯瞰京中夜市、房舍、官邸,隐約瞄見城西與城北交界處的赤月行館,她有心了解留守的桑柔能否穩住局面,又想觀察菀柳有沒有埋下別的隐患,幹脆收攏羽翼謹慎落在卧房屋脊上。

環顧雅潔院落,輕嗅疏淡返梅魂香,晴容·鴿子因歸來而激動溢出“咕咕咕”聲。

她正準備飛向仆役居所覓食,驟聞南面輕微瓦片晃動聲,轉眼已見一只球狀三花貓“滾”上屋頂,嘴巴翕張,噴出“喀喀”怪聲,乃捕捉獵物的前兆。

是妙妙!可這下“不妙”啊!

雖說妙妙圓嘟嘟的,在貓中屬于笨拙的類型,但對付她這“弱鴿”,綽綽有餘!

萬一……太子殿下的信鴿死在行館,手書公諸于衆,将引發何種後果,不堪設想!

她爪子來回往踱步,舉翼而展。

妙妙碧綠貓眼如琉璃珠子,前爪磨蹭,似乎算準“鴿子”淩空撲飛的角度和高度,弓身向她竄來!

沒想到,晴容·新手鴿太過遲鈍,面對“巨貓”伏擊,毫無反應;妙妙撲了個空,骨碌碌從屋頂半滑半滾,“叭唧”砸落在地,狼狽萬分。

晴容歪着腦袋确認它沒傷着,當即振翅滑向後花園,站在餘家叔侄的牆頭。

夜已深沉,房宅無燈無燭,想必兩人已歇下。

晴容輕巧落入院內,意欲尋口水喝,順便填飽肚子再飛回去。

轉悠須臾,昏暗處忽地響起古怪摩擦聲響。

她循聲望去,只見角落大盆前那株形态奇特、樹冠如傘的樹苗下,立着一名瘦削青年。

他灰衫樸素,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銀勺,在樹皮上刮下斑駁的血紅色汁液,随後喂入口中。

晴容收到了驚吓。

餘家公子發什麽瘋!大半夜不睡覺,跑去取怪樹汁而飲?吓死鴿子了!

餘晞臨有所覺察,驀然回首,俊朗容色慘白,薄唇沾染猩紅,教人望之生畏。

他桃花眼半眯,驚奇端量她這位不速之客。

晴容被他盯得心下怵然,猶豫着是否該換個地兒,假裝從未曾來過,也沒窺見他的奇詭癖好。

卻見他目露驚奇,一瘸一拐上前,以虔誠而敬仰的口吻試探:“請問……是先生大駕光臨?”

晴容目瞪鴿呆。

“……咕?”

作者有話要說:  驸馬:殿下學壞了,唔……

魚麗:小公主學壞了,哼!

妙妙:鴿子學壞了~喵嗚!

晴容:餘公子……大概也是學壞了吧?

·

感謝每一位補訂舊章節的小可愛們,太感動了!麽麽啾~(╯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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