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靜谧庭院內, 一人一鴿相距丈餘, 默然片晌。

月華薄如清霜, 驅不散夜色籠罩下的幽暗。

晴容既驚奇,又恐慌, 僵立原地,不敢動彈。

但大宣皇族曾有給動物封官的記錄,貴族府邸中飼養的珍禽美獸偶有雅號或尊稱,如尊鶴為“九臯處士”,稱白鷗為“玄素先生”,喚犬為“守門使”,喊驢作“長耳公”……

即便尊貴如太子殿下,亦稱相伴多年的大橘貓作“金絲虎”, 喊鹦鹉“辯哥”。

依照餘晞臨國舅大公子的身份,上馬能安疆,下馬能詩文, 閑來養只鴿子, 尊其為先生, 好像也說得過去。

興許夜間見“似曾相識鴿歸來”, 認錯鴿子?

晴容一度不喜他的冷漠孤傲,但今日從太子口中得悉他過往,從才華橫溢的俊雅少爺、與未婚妻情誼濃厚的準驸馬, 一夜間家破人亡,錢財散盡,淪為殘疾。

她總算理解, 為何夏皙對他仍念念不忘,處心積慮幫助他,而他卻選擇敬而遠之,不理不睬。

——夏皙相信舅舅所為乃遭人陷害,更知表哥受盡折磨、冤屈難伸,數年來,她對他愛意未減,憐惜更增;但在餘晞臨心目中,前太子和先皇後之死,确因父親所致,兼之夏暄表現出漠不關心、夏皙另嫁齊家……深情厚意不複存在。

對于餘晞臨,晴容不僅心懷憐惜,更敬重他明知自身不過為餘家養子,遭逢變故,淪落至此,仍拖着殘破之軀,毅然返京,低調度日,靜待翻案時機。

身殘,志仍堅,人死,情猶在,難能可貴。

今日中午,晴容于險境當頭時答應幫助太子,一為秉持心中公義,二為赤月國掙一點功勞,三為助和她“惺惺相惜”的太子,四是沖着餘家叔侄的情分和敬意。

此際午夜寂靜,化作信鴿的她,初次目睹餘晞臨憔悴面龐上的笑意。

那份欣然和信賴,足以令她忽略其反常言行的可怖。

她不忍振翅飛離,傷了他本就脆弱易碎的心,決意停留多一陣,助他排遣病中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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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無法出言安撫,亦可聽他訴兩句苦,為他解一絲悶。

為掩護腳上的小竹筒,晴容·鴿子緩緩“蹲坐”而下,形成類似孵蛋的姿态。

此舉無疑鼓舞了餘晞臨,他拄杖靠近,拍了拍衣袍,擦掉嘴上樹汁,略微一揖。

“月餘不見先生,很是挂懷,很是憂心。”

晴容:“咕咕咕。”

——我在說啥,我也不知道。

“晞臨腿傷大好,已無須借助輪椅,可惜下雨天還是……會隐隐發酸。”

他苦笑挪步,轉頭細察屋內動靜,确認叔父未醒,複問:“費時半年精制的藥丸,似乎未能起效,興許方法不對,或我體質承受不住……怕是浪費了先生一番心血。”

這下輪到晴容懵了。

與小動物閑聊的憨傻之舉,她和太子都沒少幹過;但對鴿子說,“浪費你心血”,未免太過詭異。

難不成……藥丸是用鴿子蛋或鴿子血做的?

她暗覺事情沒想象中簡單,下意識一哆嗦,退開半尺。

餘晞臨始覺此鴿非彼鴿,面露失落;再觀其爪上綁有異物,當即伸手去抓。

晴容自是容不得太子書信落入他手,趁他腿腳不靈便,急忙撲騰着飛出院落。

她沒敢回頭去看餘晞臨的表情,只覺又困又累又餓,決定弄點吃食,等鴿子醒來,自行飛向目的地。

在此期間,她唯一能做的,是保護好密函,免得信息洩漏。

京中最安全又能提供食物的所在,莫過于太子東府。

晴容于空中回旋,飛過夜市剛散的長街,連綿十裏的宮闕,穩穩落在東府栖鶴園內的眇雲亭。

亭邊燈點點,柔光描摹丹頂鶴們飄逸優雅、不染泥塵的身姿,或安然而歇,或振羽漫步,或顧影溪澗。

她看得入神,察覺後方腳步聲,意欲飛離,已然太遲。

下一瞬間,雙目睜開,她回到保翠山行宮的寝居,心跳狂烈,不單單為鴿子被抓,更因遠處陡然響起的喧鬧聲。

“出什麽事了?”她驚坐而起。

“回公主,像是別處宮殿走水!”外間輪值侍婢倉促奔入,“您要不……先避一避?”

晴容深知水火無情,顧不上擔憂那只信鴿能否完成任務,慌忙下床披衣,指揮人員到空曠處靜候。

仆役回報,起火處為樂雲公主所居宮殿,火勢不大,正在控制中。

她憂色更濃,命人速去問明情況,心下惴惴——這把火,即将向她燒來。

···

盡管大火只燒塌幾間房舍,終究讓整個行宮徹夜喧騰,無人安眠。

狩獵大會被迫推遲一日。

早晨,晴容悉心裝扮,親手備上甘泉露,好去慰問樂雲公主。

不料剛行至前院,一奢華腰攆已停在門外。

樂雲公主由一衆侍婢攙扶下地,量體而制的錦緞華服流瀉在地,光彩絢麗如煙霞鋪展。

她柳眉颦蹙,上挑眼角凝聚火氣,溢滿盛氣淩人之意。

“九公主,昨夜可睡得好?”

晴容盈盈行禮:“小九滿心為您的安危憂慮,整夜未合眼,正打算帶上陳釀,前去問候,沒想到您移駕至此,實在讓小九慚愧惶恐。”

“呵!”樂雲公主冷冷一哂,“你睡不着,倒來怨我?”

“小九絕無此意!”

“那,我被吵鬧一宿,該怨誰呢?”

繡滿雲紋的袍袖輕輕一擺,隊伍最末端行出四人,擡來一副擔架。

白布将纖細身軀裹得嚴嚴實實,卻掩蓋不樂焦臭之味。

“這是……”晴容水眸流露震驚,忙以絲帕捂唇。

餘人無不動容,紛紛掩鼻,悄聲議論。

樂雲公主悶哼一聲:“你的人,連夜刺繡,打翻燭火,把自己燒成焦炭,還毀了我帶來的半數衣裙!”

赤月國仆侍或驚呼或飲泣。

“是菀柳姐姐?怎麽會……?”

“對啊!她為人謹慎!何至于一而再再而三犯錯?”

“放肆!”晴容啞聲制止。

樂雲公主猶在盛怒之中:“九公主,人還你,你自己看着辦吧!”

晴容杏眸噙滿淚花,既帶委屈,又含悲戚:“是小九禦下不嚴,連累樂雲公主。回城後,定加倍賠償您新衣……請您務必珍重,切莫為此傷神動氣。”

樂雲公主鳳目橫睨:“我曾好意邀請九公主花朝節過府一敘,舉薦過名醫、送贈過藥材和禮物。九公主得阿皙愛重,瞧不起我這個非嫡非親的公主,可以理解。但你縱容手下一再損毀我財物,傷我顏面,未免太輕狂了些!”

“小九豈敢?這、這純屬意外!望公主明察!”

晴容泫然欲泣,又強行忍住,軟嗓嬌嬌摻雜哽咽。

樂雲公主漠然注視她,眼底平添三分玩味:“原本興致勃勃來行宮,如今半點玩賞閑情也無!晦氣!晦氣至極!”

晴容垂首而立,忽聞另一方向匆忙趕來數人,為首者容色嬌豔,紅裙委地,正是嘉月公主夏皙。

“樂雲姐姐,清早大動肝火,何必呢?再說,九公主損失一名貼心能幹的女官,活生生的人命,就不及你那幾件衣裳了?”

樂雲公主淡然道:“妹妹倒消息靈通,還及時過來救場滅火,看樣子……‘未來嫂嫂’終歸比我這姐姐要親近些。”

“九公主不光會成我嫂子,也是你弟媳婦!無論嫁給哪位親王,都是自家人!你犯得着為那點芝麻綠豆小事,沖她耍威風嗎?欺負她在京城無親無故?”

夏皙怒不可遏,毫無公主儀态,徑直上前,将晴容擋在身後。

晴容唯恐她倆真為此事鬧得不可開交,導致向來冷淡的姐妹關系雪上加霜,硬着頭皮勸架。

“謝嘉月公主維護,是我管教不嚴在先。菀柳行不端直,以下犯上,自食其果……不值得二位貴人因此動怒。”

兩位公主明明是為她而争執,被她輕巧一帶,轉化為“因菀柳而起”,大事化小的意味不言而喻。

夏皙猶自窩火,晴容拽了拽她袖子,示意仆從捧出提前備下的幾瓶甘泉露,鄭重道歉。

樂雲公主得了佳釀,敷衍幾句,領着下人大搖大擺而去。

夏皙氣得磨牙:“妹子!你是任人揉捏的慫兔子嗎?理她作甚!她一不缺衣裳,二不缺錢,明擺着借題發揮,為你和我交好一事撒氣!”

晴容知她仗義直爽,視自己為未來三嫂,處處真心維護,不由得為隐瞞諸多細節而內疚。

“春蒐乃國之大事,近日陛下龍體抱恙,天家姐妹何必傷和氣?菀柳雖是我最親近最寵信的侍女,終歸是下人,小九分得清尊卑輕重。”

晴容話到最後,美眸落下兩行清淚,轉而讓魚麗帶人處置那具焦屍。

菀柳聰明能幹,頗得随行人員喜愛,驟然香銷玉殒,引發此起彼伏的哀嘆與悲泣。

晴容的悲色與淚光亦非惺惺作态。

這兩年,她真心實意信任此人,大小事務全數交托,何曾料想,被心腹背後捅上一刀?

等諸事妥當,定要當面問個清楚明白。

夏皙柔聲相勸近半柱香,臨別前負氣丢下一句,“你別難過,我這就去太子哥哥處,給你讨回公道!”

晴容聽她提及太子,免不了記起先一日“貼身密會”,以及昨晚送信任務的失敗,羞澀與悔意洶湧翻騰。

依照約定,夏暄會為樂雲公主的小題大作而親自造訪,略表心意,借機和她商讨對策。

她只需維持悲傷、憋屈、乖巧,摁下忐忑,安靜等待鶴駕。

可萬沒想到,等來的青年一身藍色錦袍,疏眉朗目、神清骨秀,卻是四皇子魏王。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敢插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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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無意外,淩晨還有一更,太子要醋了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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