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赤色宮牆映襯魏王那身靛藍鶴氅與素白長袍, 越見神采奕奕, 儀姿豐朗。

視線對上晴容的頃刻間, 漆點烏眸漾起了微瀾,又似迅速攏入煙岚中。

晴容猶記早前, 魏王迫切向太子索取她所繪的《群芳圖》,還有樂雲公主和太子閑談時所提,心懷間禁不住竄起一團小火苗。

——皇帝有心讓魏王頂替趙王娶她,且他本人對她……産生了興趣?

若不曾以小動物視覺觀察太子,也沒有那幾次孤男寡女共處,依照魏王的身份、脾性、儀表、才學,會是非常合适的夫婿人選。

可如今,她猶豫了。

盡管她沒有猶豫的資格。

“不知魏親王屈臨, 小九怠慢了。”

“小王此番前來,是為長姐兩度為難而賠禮道歉,還望九公主寬宏大量, 念在兩國情誼, 別與她一般見識。”

魏王開門見山, 深深一揖。

晴容微怔, 福身回禮:“您客氣了。樂雲公主心愛之物遭焚毀,內心有氣,人之常情。小九不敢抱屈。”

魏王見未獲邀請入內, 溫和一笑:“天清氣朗,九公主若無別的事,随我到碧水廣池邊散心喂魚, 可好?”

晴容遲疑:廣池開闊,未免太招搖。婚約既未定下,難道不該避嫌?

“實不相瞞,”魏王垂眸遮掩窘迫,“我近日初習香道,上回籬溪偶遇,本想多向九公主請教。奈何九公主事忙,便沒敢多叨擾。這回同來行宮,還道有機會……”

談及“初見”,晴容心生歉然。

當時,她滿心尋找被做糖老翁拉走的餘叔,和魏王短暫交談中,半數時間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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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對方盛情相邀,她要是再一次冷落,未免太過倨傲。

萬一他真成了她的丈夫……

晴容左右為難,收斂餘思,以自己蒲柳病弱、不便遠走為由,建議就在附近轉悠。

魏王喜出望外,領了幾名近侍,邊慢悠悠引領她前行,走邊主動說起“十八香詞”,對前人以香花喻人的言辭展開探讨,如“國士”的異香牡丹、“治士”溫香芍藥、“潔士”清香蓮……既讨論香道,也不忘論及詩詞。

晴容亦步亦趨,微笑傾聽,大多表示贊同,又不失禮貌提出相左見解,暗喜夏皙為她挑選的宮殿清淨惬意,沒人滋擾。

從南面行至北面,魏王話鋒一轉,改談薰衣之香和調味之香。

恰逢驟風拂過,吹面微溫,魏王躊躇須臾,笑道:“說來慚愧,上次溪畔相談,曾覺風裏漂浮着異于花香的甜味;這次再遇,同樣感受同一股氣息,想必源于九公主的配香,可否賜教香名?”

晴容臉頰一熱,抿唇而笑:“魏親王見笑了,我自染病後,已基本不配香。”

“哦?莫非是……”魏王耳根泛紅,“胭脂、面脂、香澤之類?”

“不少事香者品香啖香,日積月累,身體發膚會因人而異滲透微香。”

晴容坦言相告,後覺這話似帶了點豔思。

好端端的,她為何要對年輕男子提自己的“身體發膚”?

太、太奔放,太羞恥了!

見魏王耳下緋色蔓延,她趕忙補充,恩師赤月神女曾與她說過此類轶事,前朝典籍中也有大量記載。

魏王微驚:“九公主不僅在書畫上得青川先生教授,還是玉锵先生的高足!實在失敬!”

“魏親王居然識得我恩師的名號?”晴容比他更驚訝。

畢竟,玉锵身負奇才,年少成名,被選拔為神女,但自十餘年前深居山中,早不再用“玉锵”的名號,連赤月國人都險些忘了。

“呃……”魏王定住腳步,“小王不過從行家處聽說過當朝三位香道大師之名。”

“原來如此,久聞南國沈公善香料之藥用,我恩師擅長香料的辨識與變化,但……均不及大宣的扶彌師太,兩者兼備,用香神妙!”晴容目露向往,“遺憾我生不逢時,無無緣拜會。”

魏王唇角隐約掀了掀,繼而将話題轉移至香具上。

他強調,多年來熱衷于書畫、茶道、花道、木雕等,新近迷上了香道,遺憾只略懂皮毛,學藝不精。

晴容深覺他出身尊貴,見識匪淺,卻懂得謙遜內斂,絲毫不帶冒犯感。

仿佛天生具備一種能力,能讓對話者心情舒暢,樂在其中,與行止粗放的趙王、外冷內暖的太子截然不同。

若天定之人是他,他們能聊的尚有很多,溝通大概無壓力吧?

···

如夏暄所料,樂雲公主大吵大鬧後,夏皙必然會憤憤不平跑他那兒訴苦。

他假裝震驚與不安,宣稱“失火之事又非死者故意而為之,豈可将過錯再責怪到九公主頭上”雲雲,撫平妹妹惱火。

兄妹商量過後,決定由夏暄賠赤月國一名女史,而夏皙則出面賠償樂雲公主財物上的損失,以化解“未來姑嫂”之間的矛盾。

夏皙素來說風就是雨,當即前去準備。

夏暄不緊不慢,特意洗淨手臉,換了新制的月白素緞直身,一絲不茍地調整發冠、腰帶、鞋履等細節。

——昨日書閣內,心神恍惚,引致失态,得尋機會扭轉形象才對。

午後長空彌漫層疊的浮雲,裂出絲絲暖芒,為翠樹繁花、玉臺粉閣灑上一層金箔。

夏暄只帶四名侍衛,信步穿過重重宮門,融入綿延深春景致。

每踏前一步,皆增添他不願承認的期許與糾結。

抵達重雲宮,守門侍衛見太子殿下駕臨,頓時手足無措:“殿……殿下!九九九公主她和……在南、南面散散散步!要不您先往裏面請,小小小人立馬催歸!”

夏暄已習慣下人們在他跟前偶爾結巴的怪狀,略微颔首,卻在跨入門檻的瞬間改變主意。

抑制微彎唇角,他端起肅容找理由:“嗯……九公主不在,本宮不宜擅入,正好天氣上佳,走走也無妨。”

仆從們弧惑對望:聽錯了?向來寡言少語的冷面太子,竟然對下人解釋因由?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夏暄絲毫未意識到冷傲形象崩裂的征兆,快步前往奇石柳林。

風絮紛紛亂若絲,依稀夾雜那少女溫雅柔嗓,綿綿而至,教他心緒高低起伏,千回百轉。

然而少頃後,心頭一沉,容色僵滞。

她……在笑?和誰聊天,對誰笑?

夏暄緩下步伐,并示意随行護衛原地待命,自顧從嶙峋假山處探頭張望。

前方綠柳融融,株株挺秀;比草木更挺秀的,是兩個并行交談的身影。

九公主素雅裙裾翩跹,發绾妩媚傾髻,雪肌盈透,粉唇勾笑,婀娜身姿如籠風華;身側俊秀男子不顯山不露水,竟是四哥!

夏暄眉宇的暖意瞬即冷卻。暗暗咬牙,不自知地攥緊了拳頭。

這兩人有說有笑,無任何停頓尴尬,自然得像老朋友?有什麽好笑的?

還、還雙雙臉紅?光天化日之下,臉紅什麽!

明知四哥是九公主未婚夫的候選人之一,他吃哪門子的醋?

再說了,既非孤男寡女,又不是躲藏在暗處幽會,他生哪門子的氣?

但這一幕無疑礙了他的眼,硌了他的心。

縱然天光、風景、佳人美好至極,四哥五官明明與他有幾分相似。

他滿懷焦灼,只等四哥告辭後,和九公主單獨聊聊,商量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可四哥比蒼蠅還煩,嗡嗡嗡個不停,從熏香手爐聊到香球、香囊,連香匕、香盛等輔助用具也不放過。

于是,離夏暄最近的幾根柳條全數遭了殃,嫩葉被逐片揪下,丢棄在地。

當溫風再一次抖起滿園飛絮,迷朦勝雪,其中一片悠哉悠哉,停留于九公主發髻上。

魏王見狀莞爾,徐徐擡手,助她取下。

夏暄登時炸開。

——之前在翰林畫院,桃花瓣沾惹在她髻側,他忍住沒動手,那個場景困擾了他好多個夜晚……

四哥和她非親非故,怎麽敢如此行事!

忍無可忍,他毅然從假山後大步踏出,徑直走向二人。

···

靛藍緞子從視野中撤離,晴容正為魏王突如其來的動作而不知所措,太子清冷眉目已躍入眼簾,步步而近。

他淡淡勾唇,眼底卻無笑意。

即便硬朗輪廓被晴光柔化了三分,仍無從蓋掩疏遠和薄怒。

晴容悄然咬唇,蜜頰紅透骨,心似有一息間的怦亂。

并非因為爽了他的約,也非因和魏王私會被他逮了個正着,而是……

這一刻的太子殿下,頭束青玉冠,眉目高潔深遠,月白春衫未染凡塵,颀長修長,宛似仙谷中被霜雪覆蓋的幽花,于無涯歲月裏獨立生長,從頭到腳,散發着清澈純粹之氣……看上去,特別的……禁欲。

可她曾被他摟過、抱過、背過、牽過,曉得他的懷抱何等溫熱,肌膚有多結實,臂膀如何有力。

愣了極短剎那,晴容垂首屈膝施禮:“賀若家小九,見過殿下,殿下千秋。”

夏暄顯然因她少有的禮敬而惶惑,分不清是故意裝“不熟”,抑或刻意在四哥面前與他撇個幹淨。

“無須多禮。”他淡聲發話,語調暗藏不悅。

晴容讷讷應聲,尋思該如何解決眼前局面。

氣氛乍然冷洌。

魏王只道弟弟端起太子形象,把柔弱少女吓倒了,連忙緩和道:“九公主,殿下他……并無惡意。”

他頓了頓,輕聲勸夏暄:“殿下,自家人,何必板着臉?”

夏暄心底火氣更盛:替誰說“自家人”?你倆又沒婚約!三哥還連個影都沒!

眼見四哥想繼續方才所言,他急匆匆打斷:“九公主,據聞樂雲姐姐先扣留了你的女史,沒照顧好,還鬧出人命……”

“殿下,”魏王連使眼色,“我已就此事代姐姐道過歉,請您別再往九公主傷口上抹鹽了。”

“……”

夏暄氣得不輕。

敢情四哥以道歉為由,搶了他和九公主的私談之機?憑什麽?

憑什麽“先來道歉”便是安慰,“遲到致歉”反成加害了?

魏王未理會他的沉默,沖晴容淺笑:“适才說到宋宣時期謝氏編纂的《香事記》,以浩博見長,荟萃前人十三本香譜的精華,又增補了《香乘》中的缺漏,添加關于食用香的品類……可謂集大成者。”

“确是如此,可惜歷經傳抄、重雕,流傳至今的各個版本均有優劣與缺失,我赤月國盛行的琴石先生所藏的二卷抄本,估計少了三分之一。”

赤月國重武輕文,導致晴容常因未能很好承襲文化而傷神。

魏王又道:“此書,應以崔家手抄本為正本……”

夏暄耳聽四哥講述書冊歷史,動不動引經據典,心間火越燒越旺:這家夥!怕是有備而來?以前可沒覺他話多!

偏生他對香道所知極其有限,完全插不上話,兼之名不正言不順,更沒法将四哥趕走,好氣!

好不容易等四哥緩上一口氣,夏暄趁機轉移話題,問起晴容作畫相關,以謀取一丁點存在感。

魏王在書畫理論上素有涉獵,适時加入議論,還能投晴容所好,說到她先祖探微先生的《畫論集》時,竟能背誦不少語錄,博得小姑娘欽佩贊許,怄得夏暄幾欲抓狂。

——光說不練!有種你下筆啊?看誰畫得過誰?

最後夏暄迫不得已,硬生生插話,承諾為“菀柳之死”負責,會抽調一名通曉赤月國語言文字的女官,為九公主所用,更坦言,已替她安撫樂雲公主。

此為事前便定好的計劃,晴容自是表現感激涕零之狀,鄭重道謝。

夏暄溫聲道:“單純表達歉意,無法令死者複生,于九公主無實質相幫,倒不如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無形中擠兌了魏王。

魏王臉色微變,欲言又止。

晴容連聲稱謝,以絲帕拭去眼角淚花,心下卻狐疑,是她的錯覺嗎?

太子和魏王……似乎在争寵?

···

傍晚時分,夏暄安排完狩獵事宜,屏退閑雜人員,重新鋪開畫稿。

他手執古松煙墨條,在端硯上細細研磨,以平定心氣,卻莫名靜不下心。

轉頭見雕花門上投落一高大影子,他小聲問:“是甘棠嗎?”

那人推門而入,玄色武服,銀盔遮面,雙目蕭肅,躬身行禮。

夏暄更疑惑:“不是已過了酉正了麽?還沒換過來?”

“殿下,是我沒錯。”甘棠悄聲應道。

“臭小子!裝模作樣給誰看!”夏暄随手向他甩出一本書,無奈準頭不佳,差了尺許,怒道,“你站近點!”

甘棠委屈兮兮,依言而行,見他第二本砸來依然有所偏差,幹脆主動迎上,砸了個正着。

“殿下何以生悶氣?”

“我沒生氣。”夏暄嘴硬。

“殿下最近好生古怪。”

“哪有?別瞎說!”

“您往日哪有這般注重儀容?”甘棠撿起書冊,“這些年,您惜書愛書,從不亂扔,今兒是怎麽了?忽然跟小孩子似的亂發脾氣!”

“你才小孩子!那麽大的人,還老偷吃堅果!”夏暄惱羞成怒,索性抖出鹦鹉的夢話,“……辯哥告訴我的!”

甘棠目瞪口呆:“小家夥居然告狀!”

夏暄接過兩本書,随意翻了翻,忽見“香”字,靈光乍現。

四哥不就讀過點香道的書,還費心思背下來哄小姑娘麽?

論讀書,他何時比哥哥們差了?

念頭剛起,他火速放下書冊,繞周邊書架轉了一圈,發覺無關于香的學說,立即甩袖直奔藏書庫。

因先一晚樂雲公主居所起火,今日行宮上下忙于排除隐患,連平日無人問津的書庫也不例外。見鶴駕至,餘人停下張貼圖紙的事務,草草藏起物料,恭敬退下。

夏暄循指引登樓,于角落處覓到有關香料、香品、香藥等書卷,不管有用與否,一股腦兒全往甘棠懷裏塞,直至他再也抱不住。

“啪”的一聲,架上掉下十餘張薄紙片,依稀是帶人的場景圖。

夏暄只當是書冊插圖,不以為意,順手夾回書中,拉上甘棠回殿閣。

無心作畫,他逐一整理那堆書,細看挾帶的紙張,頓時驚呆。

畫上描繪裝潢華麗的居室,一青年男子衣裳半解,俯身從後抵住一赤身女子,嘴唇相對,靡麗不堪……再逐一察看其餘的,方知是不同姿勢、不同場合的陰陽調和雙修圖。

畫風或粗犷或細膩,設色極豔,極俗,極撩人。

——自古先人認定,聚書多惹火,而此類圖畫能避鬼神,故懸吊在房屋主梁,或張貼于書庫各處,令火神害羞退避,以免房屋燒毀,俗稱“避火圖”。

夏暄紅着臉,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偷偷藏到抽屜內,呼吸與心跳紊亂得毫無規律,隐隐然有火焰流竄周身。

唔……這哪裏是什麽避火圖?

分明是“惹火圖”啊!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get到了新知(姿)識(勢)~

還差一點條件,就可以達成文案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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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椎病突發,頭暈,暫時沒法加更了,先不立flag啦~明天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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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甜甜圈 2個;阿紋家的頭頭鴨、小彩雲、小院子、阿梨Joy、木昜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Whisper 23瓶;赴酒臣 20瓶;頭頭家的阿紋鴨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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