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姑娘很是信守承諾,隔兩日便來楊府一次,因為他來過之後楊顯就會很愉悅,楊同徽琢磨了一下覺得是這個大夫的醫術高,雖然看着面生還猥瑣,但好歹能把兒子給治好了。
楊府的小厮們淚流滿面,覺得少爺實在是口味特別。
楊顯确實很是喜歡柳姑娘。
楊同徽甚是古板,又不甚喜歡楊顯這個兒子,自然是不喜同他多說話;楊府人丁凋零,楊顯這一輩,竟只他這一棵獨苗,別說親兄弟親姐妹,連個堂弟堂妹也沒有,雖說母親那邊尚有親眷在,楊同徽卻是同他們不和,更是不準楊顯與他們多有來往。
因此,養傷的楊顯很是無聊,每天數着手指頭過日子,眼巴巴地望着柳姑娘能來。
柳姑娘話不多,多數時間都是坐在楊顯的床頭,聽他眉飛色舞地說些他以往的風流事跡,柳姑娘極少插話,楊顯其實就是喜歡這一點,她一說話就聽得他如同一桶冰水從頭澆了下來,不說話就甚好,甚好。
這時間一久,楊顯就覺出有些不對頭來。
柳姑娘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越長,聽他講的話越多,看他的眼神就越怪異。
到底是哪裏怪異,楊顯自己也說不出來。他甚至産生了一種可怕的幻覺,那就是柳姑娘知道了他身上的那個秘密,可柳姑娘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嫌棄或者是鄙視或者是其他,他琢磨不出來,更是說不出的煩亂。
某天夜裏,楊顯楊公子翻來覆去,在床上跟烙煎餅一樣翻身翻得床都快斷了,他終于領悟出了柳姑娘看他的眼神是什麽了。
那是哀憫。
是看透了一切繁華表面,看透了一切華麗僞裝,看到內裏的不堪,看到僞裝底下的脆弱無依時,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哀憫。
就像他曾在路上看到何文中欺負那個可憐的女孩子,那個時候,他看着那個女孩子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哀憫。
楊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裏開始疼了起來。
日子依舊這麽不鹹不淡地繼續着,這日,柳姑娘剛踏出楊府的門,目光便被站在街角的兩個人影給引了過去,她站在那裏看着他們向她走來,畢恭畢敬地對她施禮道:“姑娘。”
她輕輕颔首,其中一人牽了一輛馬車過來,甚是恭敬地請她上座。
她坐進那外表平淡無奇,其實內裏繁華秀麗的馬車,心裏一陣揪痛,誰能逃脫得了命運?再令人豔羨的人生,總有千瘡百孔的一面。
比如楊顯。
再比如她。
馬車在官道上奔馳,最終停在了一處甚是氣派的府邸,上頭挂了先帝禦筆親書的匾額:譽王府。
譽王趙臨,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二人年歲相差了差不多有三十歲,但是感情甚是深厚,譽王,更是先帝親封的封號。
譽,象征着榮耀與名望,可見先帝對幼弟的愛護。
她下了車,望着匾額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字,突然有些頭暈目眩,一時站立不穩,身側的丫鬟立馬扶住了她,力道不輕不重,既能讓她舒服地靠住,又不至于力道過重抓痛抓傷了她。
“繁音,你怎麽站在這裏不進去?”門內走出一個藍衣公子,眉眼疏朗,很是俊逸不凡。
柳姑娘,也就是柳繁音,這才回過神來,朝他點點頭:“這便進去了。”
藍衣公子似乎很是習慣她這疏淡的态度,緊随了她進去,不遠不近地走在她的身側,聲音很是溫柔好聽:“舅舅這幾日很是想你,你無事的時候,不妨常回來看看他。他嘴上不說,你不在的時候,卻老是在我們這些小輩面前念叨起來你,說……”
柳繁音心不在焉地聽着梁玉書在耳畔念叨,譽王府極大,每次都走得她小腿疼得想抽筋,可為了表示對譽王的尊敬,她也不能乘小轎,委實讓她沒有力氣來回複梁玉書的家常。
梁家娶了朝陽公主,梁玉書便是朝陽公主的兒子。
譽王同朝陽公主年齡相仿,感情很好,梁玉書長這麽大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譽王府過的,因此對譽王府熟絡得很。
“表哥,多謝你替我照顧叔叔。”聽了這一路的話,若真是一句不答,柳繁音再怎樣冷漠淡然,也有些不忍,終是說了這樣一句幾乎等同于廢話的話。
梁玉書卻喜上眉梢,他知道柳繁音性子冷淡,能得她這一句話,他已是從心裏都歡喜得了得。
過了片刻,梁玉書欲言又止了幾回,終于還是開口道:“繁音,其實你一直都知道,你若是不叫他叔叔,他會更高興的。”
柳繁音的眸子愈加黑沉了起來,她只是瞥了他一眼,已是讓他半邊身子都冷得仿佛凍住了一般,後悔得恨不能咬斷舌頭,不該多嘴說這一句話。
不叫叔叔?
柳繁音嘲諷地彎了彎嘴角,明明是笑的表情,到了她的臉上只是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而已,看着勉強得想要人伸手把她的唇線給扯平,還不如她平日裏冷冷清清的一張臉來得讓人舒服一些。
前頭的融洽氛圍消失得無影無蹤,梁玉書被這清冷的氣氛給折磨得不輕,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着說些什麽來逗柳繁音開心,可越是想破腦袋,越是什麽都想不出來,平日裏的風流,倒像是在路上被大風給刮跑了似的。
到了譽王平日裏起居的幽蘭軒,見了譽王,果真如同梁玉書說得那般,譽王很是高興,招招手,示意柳繁音坐到他的跟前來。
柳繁音順從地坐過去,一副馴良的模樣,時而出聲同譽王說幾句話,不過大多數時間,只是默默聽着。
譽王趙臨,和柳繁音,一眼看過去,就很容易覺得兩人相像。
因為,二人都生了一雙黑沉沉得放佛能将一切融化進去的眼睛。猛地一看,很容易把二人的關系聯想為,父女。
所以譽王趙臨第一次見到柳繁音時,哪怕當時她還只是個三歲的小娃娃,他望着那雙跟自己無比相像的眼睛,突然産生了一種歡喜。
從此,柳繁音便成了譽王府最隐秘的貴客,王府裏對她的身世來歷閉口不提,卻都得恭恭敬敬地稱呼她一聲“姑娘”。為了彰顯對她的看重,譽王甚至準了她每次進入王府都經由正門。那是王府多少夫人小姐求都求不來的殊榮。
有些東西,多少人窮盡此生求而不得,又有多少人與生俱來唾手可得。
這世界,本就如此不公平。
譽王這些年年紀大了些,居然變得有些平易近人了,每次見了她,面上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總愛拉着她的手,絮叨一些家常瑣事,遠遠望過去,也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好圖。
“繁音,你還是搬到王府來住吧。”譽王的那雙烏黑眸子已有了些許渾濁的痕跡,額角新添了幾道皺紋,笑起來倒也有了幾分慈愛的模樣,“我年紀大了,總是希望兒女們都在身邊的。”
“多謝叔叔擡愛,”柳繁音仰起頭,她的眼珠漆黑靈動,深邃得望不到底,就是這雙眼睛,最得譽王的喜歡。譽王的話沒有給她的表情帶來多少波動,她的聲音依舊淡漠,“繁音粗俗無狀,還是在外面的好。”
譽王的眸光一黯,這樣的話若擱在從前,他定會翻臉罵她不知好歹。可不知為何,年紀大了,心也軟了許多。
最終,他也只是嘆道:“繁音,你就這麽恨我嗎?”
柳繁音微微一笑,這次是真的在笑,她笑起來,據說是很像她的娘親的。她道:“叔叔,我從未恨你。”
譽王望着她的笑臉,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跟着多年前另外一張笑靥如花的臉重疊在一起,一時讓他有些恍惚。
許久,他才疲憊地揮了揮手,道:“罷了。”
柳繁音斂了笑意,起身施禮,譽王擺擺手,她便順從地退下了。梁玉書見狀,急急地跟了出來。
“繁音,你何必……”
“你不是我。”
梁玉書的話尚未說完,便被柳繁音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聲線本就冷漠,現在更是帶着徹骨的涼意,梁玉書讪讪地住了嘴,看着柳繁音徑直走開,竟沒有敢再追上去。
柳繁音走在這繁華的譽王府,遇見的下人們紛紛向她屈膝行禮,她視而不見地走過去,心中悲涼一片。
她第一次見到譽王,才三歲。
娘親是個很清高孤傲的女子,誓死不肯讓她見譽王,她那個時候那樣小,隔了層層圍來的兵士,她很努力地仰起頭,入目便是一雙深邃的黑眸。
所以娘親總是說,她生來就如譽王趙臨那般涼薄。
她确實涼薄。
娘親是那樣一個清傲的女子,最終也不過落了個郁郁而終的下場。
她不想步了娘親的後塵,所以她寧肯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