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夜,漆黑得如同潑了鋪天蓋地的墨汁,濃稠得化不開來,天上連一顆星子都沒有,唯有寒風獵獵地挂過。

這樣寒冷的春夜,當真是少有。

楊顯又在床上烙餅了,他今夜分外煩躁,總覺得有什麽事擾了他的心緒,卻又不知道是什麽,因而煩亂得翻來覆去,全身上下都是燥熱難安。

“少爺,是不是火盆太旺了?”值夜的小厮被他鬧了起來,打着哈欠強撐着睜開眼皮,睡意正濃地問道。

楊顯披了一件外衣起來,心焦氣躁地道:“你們睡吧,我站起來走走。”

小厮正困着,居然應了一聲真的又睡着了,楊顯推開門,一陣冷風吹得他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于是更精神了。

“楊顯。”

頭頂上居然傳來了一聲冰冷入骨的呼喚。

楊顯吓得兩腿一軟,差點沒有跪在地上,奈何太冷又太怕,兩股戰戰,居然連挪動腳步的力氣都沒了。

“這位神仙姐姐,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你美麗慈悲,千萬饒了我啊!”楊顯渾身發寒,只差沒有真的跪下磕兩個頭了。

楊顯豎了耳朵靜靜地聽着,上頭卻又沒了聲音,院子裏寂靜得掉根銀針都能聽得到,剛才的那聲音仿佛只是他的幻覺。

楊顯松了口氣,蹑手蹑腳地準備回身進屋暖暖,結果還沒等他動動腳趾頭,上面又飄下了一聲:“上來。”

這下楊顯吓得都要尿褲子了,一時間從小到大做過的壞事都給想了一遍,一邊忏悔一邊哭,覺得今天必須命喪于此了。

“你是不是個傻子?”這聲音有了些許不耐煩。

楊顯生怕惹怒了頭頂這位神仙鬼怪,連聲道:“對對對,我就是個傻子,神仙姐姐你趕快找個其他人吧……”

話說到一半,楊顯突然大徹大悟。

那些話本子上,一般這種情況,定然是個女妖精受了傷,想要找男子來采陽補陰的。

楊顯又是憂傷又是喜悅,低了頭默默地用腳在地上劃着圈道:“神仙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也是個女的啊,你找我也沒用啊……”

“噗嗤——”上頭傳來一聲輕笑。

楊顯生怕這位女妖精不相信,扯了扯裏衣,摸着胸口道:“不信你看,我還有胸呢……”說着,終于壯着膽子往上瞅了一眼,這一瞅不要緊,立馬驚吓得左腳絆了右腳,一頭磕在了地上。

坐在屋頂的柳繁音終于沒忍住,伏在屋頂上的一個祥獸雕刻上笑得直不起腰來。

“你你你,你幹嗎扮鬼吓我!”楊顯從地上爬起來,卡了腰站在院子裏,對着笑得已然失控的柳繁音,色厲內荏地叫嚣着。

柳繁音笑了許久,終于忍住了笑,別過臉來想跟楊顯說句話,結果目光一落到楊顯身上,又爆笑了起來,怎麽忍都忍不住。

“喂,你太過分了!!!”楊顯氣得臉色鐵青,恨不能立馬上去揍柳繁音一頓,奈何他雖身輕卻并不如燕,不能飛到屋頂上去找柳繁音大戰三百回合,只能眼巴巴地在下面看着叫罵,還得控制着點音量,省得把值夜的小厮們給鬧起來了。

柳繁音深吸了幾口氣,告訴自己要控制,卻還是不忍看楊顯,生怕一看他就忍不住地笑個不停,只得捂了臉,對在下面氣得又蹦又跳的楊顯道:“上來。”

“上來你個頭,能上來我早就上來了,還用你來說!”楊顯氣得跳腳。

柳繁音又吸了一口氣,指了指旁邊道:“那裏。”

楊顯看着明顯還在笑的柳繁音的背影翻了個大白眼,繞到一旁,只見那裏端端正正地擺了一個梯子,當下便拽着噌噌噌地爬了上去。

“大半夜的不睡覺來吓我,你有病啊?”楊顯已經氣得頭暈腦脹了。

柳繁音扭臉看了一眼他,只見他披了一件墨色的外衫,白色的裏衣剛才被他扯得松松的,一道兒淺藕色的帶子在他的肩上若隐若現。

“你,你幹嗎看我?”楊顯被看得不自在,氣焰立即被滅到了地下十八層,再順着柳繁音的目光低下頭一看,立馬紅着臉将衣服扯好,頗有些不自在道:“你一個小姑娘家,對着我一個大男人這樣看,也不嫌害臊。”

柳繁音忍住了都到了嘴邊的笑意,板着一張臉道:“哦。”

楊顯又低頭檢查了一下衣物,見沒什麽不妥,擡起頭又看到柳繁音在看着他,臉立馬又紅了起來,解釋道:“因為我長得太好看了,所以有時候也穿穿女裝。”

“哦。”柳繁音的語氣平平。

“你別不信,不信哪天我穿女裝給你看……”楊顯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掉,他這解釋了一堆,怎麽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于是,索性閉了嘴。

柳繁音看着懊惱不已的楊顯,不由自主地彎了唇角:“好。”

“啊?什麽?”楊顯的腦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

“你說你穿女裝給我看,我說好。”柳繁音看着楊顯,認認真真地說道,她的眸子極黑極亮,像極了這沉沉的夜色,楊顯被這雙眼睛看着,他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吸了進去,腦子裏混亂一片,只下意識地點頭:“好。”

夜色更濃,只是寒風突然小了起來,柳繁音看着楊顯,微微揚起嘴角,伸手在他的額頭上摸了一下,輕聲道:“乖。”

乖。

楊顯突然驚醒了一般,那天他在百花樓喝醉的時候,朦胧中有一雙柔柔的手,輕輕地覆在他的額上,對他柔聲道:“乖。”

這兩聲“乖”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一直以為那是夢,原來并不是。

“原來,那天是你。”他喃喃道。

柳繁音看着他,将手拿開,目光投向了深深的夜色當中,也不問楊顯到底指的是什麽,只淡淡道:“是。”

沉默了許久,楊顯緩緩開了口:“那天我夢到了娘親。”

柳繁音看了他一眼,并不做聲,不知從何處摸出了一只精致的瓷瓶,拔了紅色的塞子,便有酒香撲鼻而來,她亦不問楊顯,只是小小地喝了一口。

“我七歲那年,娘親病逝了。她身子一向不好,父親又不體貼,我也不懂事,只能抱着她哭。”楊顯閉目,他還能看到娘親躺在病榻上,明明正當年華的容顏,卻有着無盡的滄桑與疲憊,他握着娘親冰冷的手,哭着讓她別走。

“我一直很恨父親,他是朝廷的棟梁,是有名的大孝子,可他從來不記得,他是一個丈夫,是一個父親。”

柳繁音又喝了一口酒,這酒的酒勁極大,入口雖綿軟香醇,順着喉嚨咽下到了腸胃,卻是熱辣辣的。

“在我之前,我娘生下了幾個姐姐,奶奶很是不滿,吵嚷着要孫子,對幾個姐姐也不疼愛。許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恐怕幾個姐姐在楊家受苦,幾個姐姐居然都夭折了,沒有一個長到三歲的。”

楊顯只覺得眼角有些濕濕的,冰冷的寒風刮過,熱氣很快散去,在臉上留下一陣刺痛。

“奶奶對娘親更是不滿,一直想讓父親休妻再娶,那時我外公家尚未有如今的權勢,不能為娘親做主,舅舅甚至帶了娘親跪到了奶奶跟前,奶奶都沒有一點心軟。”

這春夜,怎麽能如此寒冷刺骨?楊顯不禁緊了緊衣衫,柳繁音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将酒瓶遞到了他跟前,他哆哆嗦嗦地接過,“咕咚”喝下了一大口,一股辣辣的暖意在腸胃中蔓延開來。

“父親是孝子,從不肯忤逆奶奶的意思。一日夫妻百日恩哪,他竟能半點不顧。可能是上天都可憐娘親,這個時候,娘親突然被查出來有孕,這才沒有被休妻。說來可笑,我奶奶那樣想抱孫子,我出生才半年,她居然急病而去了。你說,這是不是報應?”

楊顯的眼中已蓄滿了淚水,他的頭發沒有如白日裏那樣束起,散亂地飄飛在寒風中,襯得他白皙的臉格外得小,讓人心生憐意。

“還好舅舅争氣,慢慢的官運倒也順了起來,娘親的心結稍微打開了一些,終究沒有多熬一些年頭。我才七歲,她便去了。舅舅一家其實很疼愛我,只是父親自視清高,不肯與舅舅過多交往。”

柳繁音自始至終未發一言,她只是靜靜地望着遠方,仿佛遠方有什麽吸引着她。

“柳姑娘,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楊顯抹了一把鼻涕眼淚,覺得悲情萬分。

柳繁音轉過頭,淡淡地笑了笑:“這世上,再繁華的表面背後,都有數不盡的滄桑悲涼,何況是你呢?”

楊顯目瞪口呆。

柳繁音看着年紀比他小,卻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說話也是滄桑得很,卻總能讓他莫名地感到信任。

“那你呢,柳姑娘?你也有很多滄桑悲涼嗎?”楊顯忍不住地問,到底經歷了什麽,才能使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打磨成如此沉靜冷漠的性子。

“我?”柳繁音微微一笑,遠方的天際已經微微泛白,一縷霞光就要從地平線上掙紮出來,她往遠方看了一眼,回頭摸了摸楊顯的額頭,道,“下次再告訴你。”

“喂——”楊顯對這突變的畫風很是不适應,柳繁音卻已經塞好了酒瓶站起了身,便順着梯子爬出了楊府的牆,爬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又探了半截身子上來道:“對了,這酒太烈,恐怕你受不了,待會兒你下去了誰也別見,直接去睡一覺吧。”

說完,施施然地扛着梯子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楊顯,半天才回過神來,趴在房頂上往下一看,空空如也,憤恨地大喊:“沒有梯子我怎麽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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