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喜堂之上,人群已退了幹幹淨淨,唯留下了幾個當事人。

對于梁玉書還好端端地站在堂上,楊顯分外不滿,半炷香時間,已拿眼橫了他無數次。

“玉書無妨。”譽王淡淡地看了楊顯一眼,這個楊家的公子,美目有情、顧盼神飛,若生為女子,定然是個為禍衆生的主兒;一個男子生成這般柔美好皮囊,不僅顯得輕浮,也定然是個薄情之人。

楊同徽沒有言語。

無論是譽王,還是梁玉書的公主母親,他都從無意結交,也并不想結交;沒想到,他從不喜歡結交的人,今兒個齊刷刷地站在了他的府邸。

柳家同譽王府的關系,看來确實不同凡響;既然如此,那與柳家的親事,就此作罷也是好的。

可惜了柳家的女兒,看上去确實是個好的。

不過,好女兒常有,好名聲可不常用。

“繁音,你膽子越來越大了。”已經屏退衆人,譽王也就不在意這許多,淡漠地掃了楊同徽一眼,冷冷道,“丞相大人果然教子有方,連本王的女兒都敢拐帶。”

“什麽?!”楊同徽只覺得青天白日裏頭頂閃過一道霹靂,劈得他眼冒金星。

“孽畜!”楊同徽氣得渾身亂顫,順手抄起手邊的茶壺,也不論裏面裝的是冷茶還是沸水,不管不顧地朝楊顯擲去。

“咣當——”青瓷茶壺落在楊顯腳邊,摔得粉碎,茶水潑了楊顯一腳。

那壺中原本裝的是煮沸的熱茶,放了這許久,雖不至于沸騰,但仍是滾燙,這般毫無防備地全潑在了楊顯腳上,仍是鑽心的疼痛。

可楊顯半點兒沒有躲。

“丞相大人要教訓兒子,還是等本王走了再說吧。”譽王慢慢攏了眉毛,很是不悅。

“若非繁音自願,楊顯便是有三頭六臂,也拐帶不了繁音。”柳繁音沒有半點兒畏懼,一樣的漫不經心,一樣的冷漠語調。

楊同徽這時再看柳繁音,這才驚覺,這個女子和譽王,一眼望去,都有着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一樣的寒涼,一樣的如同一個黑洞、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

這分明就是活脫脫的父女。

可他楊同徽活了這麽大把年紀,居然如此愚鈍,到了此時才察覺出來。

“是嗎?”譽王再看了一眼楊顯,只見她眸中有星光點點,不由得心中更多了幾分厭惡。

“是我楊某教子無方,”楊同徽差不多要将一口牙齒給咬碎,“譽王府我們自然高攀不起,犬子做出如此荒謬之事,我楊某明日便帶了他去陛下面前請罪,要殺要剮,全憑聖上旨意,定會給王爺一個交待。”

此話擲地有聲,也表明了楊同徽的态度。

他寧可折了自家兒子,也不願楊家聲譽受損。楊顯悲涼一笑,老頭兒,可真不愧是耿直清正的楊丞相啊。

“繁音已嫁進楊家,丞相大人若執意将繁音趕出府去,恐怕折損聲譽。”柳繁音既然知道楊同徽在意什麽,那便一個勁兒地往那裏下重腳吧。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們二人,欺瞞父母,做出這等事來,原本便不算;且我楊家福薄,娶不起柳姑娘這等尊貴人物。”然而楊同徽亦不是什麽省油的燈。

譽王聽到這裏,唇邊勾起一抹淡笑來——楊家确實娶不起他的女兒,這點,楊同徽這個老古板倒還是有點自知之明。

“譽王爺,我同繁音,确實兩情相悅;欺瞞父母,确是我和繁音的不是,楊顯在這裏跟王爺賠不是。”楊顯瞧着自家老頭兒毫無松動的可能,幹脆撲通一聲跪倒在了譽王面前。

譽王見此,徒生出一絲厭惡來。

“楊顯!”楊同徽見自家小崽子居然這般幹淨利落地跪到了譽王面前去,直氣得兩眼翻白,差點兒厥了過去。

“楊顯年輕不知世事,做錯之處,任憑王爺日後處罰;王爺寬宏大量,定然不會計較我們小輩過錯,還求王爺成全我和繁音。”楊顯一頭重重磕下,實實在在,觸地有聲。

柳繁音心疼不過,正想擡手将她扶起來,卻聽到譽王冷哼一聲:“你倒是花言巧語會說話。”

楊顯聽此,只覺得有一絲希望在裏面,如何能依了柳繁音從地上起來?反而更是磕頭不止。

楊同徽見此,一腳踹了過去,楊顯原本就不健壯,這下更是被一腳踢翻。

“楊大人!”柳繁音驚呼出聲,慌裏慌張地扶住楊顯,“虎毒不食子,楊大人對楊顯,是否太過苛求!”

“柳姑娘,”楊同徽見楊顯面色蒼白,額頭因剛才重磕洇出血跡,大紅喜服雜亂無章,心中隐有悔意,可仍是一字一頓道,“本相是在教訓自己的兒子。”

連官職都擡了出來。一來顯示底氣,二來丞相大人監國治國,小皇帝都管得,自家兒子更加管得;三來——柳姑娘,你是外人,沒有立場插手楊家家事。

“丞相大人好好教訓,”譽王懶得同楊同徽辯駁,更懶得理會楊顯的哀求,更不能看見柳繁音這般不冷靜地為楊顯争辯,“這門親事,本王是退定了!”

“本不敢高攀!”楊同徽不甘示弱。

倒顯得沒楊顯和柳繁音什麽事了。

“我已嫁于楊顯,此生不悔。”柳繁音扯了楊顯的袖子一把。

楊顯醒轉過來,不再那般實在地跪地磕頭哀求,只是上前和柳繁音站在一起,朝譽王恭謹地行了大禮,莊重道:“小婿見過岳父大人。”

“噗——”淡淡喝茶的譽王噴了茶。

臉紅脖子粗的楊同徽楊大人愣怔在了當場。

一直站在譽王背後看熱鬧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梁玉書一個不淡定差點一頭從上面栽了下來。

沒見過如此場合之下還能厚着臉皮說出這話的人。

當真是厚顏無恥!

但譽王畢竟是王爺,楊同徽畢竟是丞相大人,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不過一聲“岳父大人”,殺傷力也沒有太大。

“繁音,你當真了解楊顯麽?這般孤注一擲,日後定然會後悔。”譽王仍是不理會楊顯,這個人,不值得他理會。

“當真。”柳繁音答得堅定。

“就算她日後仍是流連花街柳巷?”譽王沉聲問。

“是。”

“就算她日後仍是這般放浪形骸、無所事事?”

“是。”

“就算她這輩子一事無成、只能做個誰都看不上的浪蕩子?”

“是。”

這幾個問題問下來,譽王再冷靜自持,都覺得自己要被氣出心肌梗死。

楊同徽倒是有些動容,雖說這問題都是變着法兒地罵自家兒子,可這柳繁音的态度,當真難得。

若是她不是譽王的女兒……

果然,世事難全。

“就算她女扮男裝欺騙你感情,你也不會後悔嗎?!”譽王終是沒了冷靜,最後氣勢洶洶地發問。

“是。”柳繁音不知譽王是從何而知這等秘事,但既然她能知道,憑譽王的手段得知這真相也不足詫異——畢竟,世上無不透風的牆,若想永遠掩埋一個秘密,除非這個秘密原本就不曾存在。

她不驚詫,也不質問,只是淡然冷靜地答了一聲,“是”。

這是他的女兒,比他年輕時更加淡漠冷靜。

譽王突然覺出一抹疲倦席卷全身。

楊同徽先是對于譽王的問題表示震驚,而後對柳繁音的斬釘截鐵的回答表示感動,最後——

什麽?!!!

女扮男裝?!!!

楊同徽擡眼注視着楊顯,俊眉修目、觀之有情,雪膚櫻唇、身姿窈窕,雖沒有敷粉塗脂,但這一襲紅衣映襯,更顯柔情嬌俏。

他以往從未如此打量過自己的這個兒子。

兒子麽?

楊同徽驚疑不定地再看了楊顯一眼,她的形象和自己逝去的夫人、還有早夭的幾個女兒疊合在一起,在他眼前旋轉不定。

不不不,怎麽會,他的兒子,楊顯,長在他身邊十七年的兒子,怎麽會是個女兒?

“王爺何苦這般問題為難柳姑娘?”楊同徽鐵青了臉,眼中仍是驚疑一片,卻半點兒不肯退讓,“何苦這般污蔑小兒?”

“污蔑?”譽王冷冷一笑,都道楊大人滿腹經綸胸懷天下,可咱們這位有八鬥高才的楊大人,被活生生瞞了十七年,居然半點兒都未察覺。

“恐怕,是楊大人不敢承認吧。”譽王現下連看都不想再看楊顯一眼,只面帶嘲諷看向楊同徽。

楊顯一陣顫栗。

她從未想過,她女兒的身份,要在今日這等場合中被拆穿。

還是在她已經決心放棄了這身份、好好地以楊家獨子的身份活下去的時候。

楊同徽充滿期盼地看向楊顯,這個逆子,平素最愛頂嘴,天不怕地不怕,這譽王說出如此荒謬之事,她竟半點兒怨念也無麽?

難道……難道……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一定是楊顯這個畜生,非要想着娶柳繁音、才想着讨好譽王不敢反駁的!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急怒攻心,楊同徽只覺得喉間一甜,有液體從口中噴灑而出,眼前一黑,再無知覺。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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