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舟子

中秋夜宴, 原是家宴。

容璟造了前頭廢帝的反,本不喜歡這樣喧鬧的場景,總覺得在場的皇親國戚到底是前朝舊人居多。前朝廢帝在位時, 左不過也是這些人。

反正容家一姓,廢帝是新帝的兄長, 容家的江山,倒也不算落入了外頭人的手裏。

然而正因為都是容姓, 雖有些并非廢帝嫡親血脈,卻也不便斬盡殺絕。

這殺臣子同殺手足,說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若是新帝大肆斬殺手足, 恐怕難免被史書載上暴戾一名,而坊間亦會多出許多不好的傳言來,這于鞏固皇位來說, 極為不利。

漢高祖反秦暴虐尚且要在臣子的勸谏下才登上皇位, 太祖兵變史書亦是寫着“諸将逼迫, 跪而不行”方才黃袍加身。于上位者,馭人時寬容與威嚴并濟, 方才能得人心臣服。

八月秋高風怒號, 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人住廣廈, 有人在深淵,從來不同人,處不同境地。

何須急管吹雲暝, 高寒滟滟開金餅。

景妃在世的時候,容璟年年與她一塊過中秋。景妃是邊将之女,父母俱在遠方,然而宮妃不得擅自出宮,景妃自入宮後便極少見到家人。

便是見到, 也不過是逢年過節,宮宴上遠遠瞧一眼罷了。

後來景妃去世,容璟眼中便再無什麽中秋了。他雖生來便是皇子,可父親卻不是他一個人的父親,而母妃,亦很早便傷懷而逝。

于他,少年多時悲苦,便不甚待見這樣的好節日。

只是到底如今身居高位,一切皆是不同了,有些場合,便是再不喜歡,也要賞着臉出來見一見,阖宮的皇親國戚,王公貴族,都不是好相與的,容璟晾了他們這麽些年,倒也不好再晾下去了。

宮宴乃是皇後一手操辦,張德妃從旁協助。

慎刑司的人口風嚴謹,宮裏人至今都不曉得貴妃在回宮途中受了襲。

未時一到,絲竹聲便響了起來,古筝悠揚,響亮清脆,大臣女眷紛紛入場落座,上首放了一張鳳座一張龍椅,乃為帝後所在。

下首左邊便是絮絮的位置,張德妃居于右側。左側為尊,而貴妃一人之下,正是合該的位置。

她們二人過去便是些受了封號的嫔妃們的座了。

容璟登基日淺,又并未廣開選秀,是以後宮并不很充盈,不過寥寥幾人罷了。

貞嫔生了皇子才出了月子,恢複得卻是不錯,面色很是紅潤。

原先貞嫔怪瘦弱的一個人,自生了孩子之後便豐盈起來,臉上的肉多了,瞧着倒沒那麽像蘭音了。

二皇子被抱在乳母的手中,雖說孩子滿了月,這會天氣也不冷,可到底新生的孩子骨骼脆弱,最易患上風寒,是以伺候的乳母們都很小心,将他裹得很嚴實。

筵席未開,皇帝皇後并未到場,王孫皇親陸續落座,互相寒暄。

約莫到了未時三刻,皇後才姍姍來遲,宮裏姑姑牽着大皇子的手,待路過絮絮的座位時,皇後不自意地往左手邊瞥了一眼。

秋蕊立馬小聲回道:“啓禀娘娘,崔貴妃還未來呢。”

皇後蹙了蹙眉,而後點頭道:“貴妃身體抱恙,咱們等一等她便是。”

“臣妾來遲了,娘娘恕罪。”下首那人不疾不徐地自遠處走近,袅袅娜娜地,身後跟了一堆宮人,身邊還跟着個宮裝麗人,卻是張德妃。

皇後笑盈盈道:“德妃素來謹慎守時,今日怎麽遲了。”

德妃掩唇輕笑:“還不是同我這王妃妹妹說話說得遲了些,她久不來宮中看臣妾,臣妾想她真是想得緊呢,是以今日說話說得遲了些,皇後娘娘大度,便饒了臣妾這一回吧!”

她巧笑倩兮,極是玲珑,說話間也圓滑懂事,皇後便是原本有三分的氣,而今也一絲都沒了。

皇後瞧着德妃身側那名女子,問道:“這位可是平王妃?倒真是許久沒來了,越發漂亮了,本宮險些都沒認得。”

鄭氏張氏交好,皇後與張氏姐妹也是閨中的姐妹。

也是虧了皇後,張德妃才得以進宮為妃,而平王才能逃過一劫,平步青雲。

“陛下與貴妃有些事情耽擱了,諸卿請開始吧。”皇後說完這句話,秋蕊傳了樂師舞娘,頃刻間便是舞樂相交,在場的人亦觥籌交錯起來。

“這貴妃好大的排場,竟比皇後娘娘還要遲來。”貴族婦人有如此言說的。

又一人附和:“貴妃身子羸弱,遲到也是情有可原,況且又不需她主持,來不來的又打什麽緊呢,且你沒瞧見陛下也沒來麽。說不定,貴妃此刻正同陛下在一塊呢!”

平王妃柳眉一蹙,冷笑道:“崔貴妃從前為薛家婦時便時常這樣,從不與公婆請安。”

她這話一出,場面瞬時安靜了下來,幾乎落針可聞。旁的貴婦人不過是發幾句牢騷,而這平王妃竟然将貴妃的老底都掀了出來。宮妃嫁過人,皇帝都不嫌棄,你一個王妃說這種話,是在打誰的臉?

平王妃還想繼續說下去,卻被張德妃一個眼神止住。

“姐姐......”後頭的話悉數吞到了肚子裏。

“噤聲!”有人急促提醒。

樂聲仍在繼續。

只是舞者被人生生搡出場外,有人赤足而來,三千青絲落在肩頭,腕上戴着赤金蓮花镯,鈴铛和着笑聲,清脆如斯。

“那是何人?”有人輕聲議論。

皇後面沉如水,張德妃拍了記桌子,站起身來,喝道:“像什麽樣子!當衆跳舞,是覺得自己很能麽?簡直連娼妓都不如!”

樂人身份卑賤,被趕開的舞者散在四周圍,垂着腦袋不敢看上首,只在張德妃訓斥時顫了一下背脊。

“此舞為——竹枝詞。”場中女子輕擡手臂,作了個後仰的姿态,目光含水,烏發用了一根水紅色綢緞束起。

“娘娘——”秋蕊正要說話,卻被皇後打斷。

“欣賞便是,不必多言。”

臺下女子腰肢柔軟,旋轉不斷,舞姿剛中帶柔,原本偏婉約江南風的曲子硬生生轉成了帶了些異域味道的胡璇舞曲。

只是可惜,大約是經久不曾練過,舞技有些生疏,在最後縱身一躍時,女子摔倒在了臺上。

“啊呀,真是可惜,若能成功躍過,便堪稱完美了。”有人嘆惋。

女子卻是不甚在意,後背貼着地,沁人心脾的涼。

有人喊:“娘娘,快些起來,地上涼!”

她恬然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大蓮,你可聽見笛聲。”

周遭靜下來了些,大蓮着急地要去扶她,可絮絮不管不問,只貼着地,如癡如醉地聽着遠處而來的笛聲。

恍惚間,有人劃槳而來,且站在船舷上,在月色下奏笛。

絮絮睜開眼睛,笑道:“你來了啊。”

他說:“是,我來了。”

絮絮便伸出手去,他的手微冷,大約是在風口裏站的久了,淨池的蓮花開得那樣好,那人攥着絮絮的手,只微微一用力便将她帶到他懷中。

滿身的荷香。

絮絮埋在其間,深深嗅了一口,卻因為酒喝得太多,站得有些不穩,只能就着他的臂膀雙手環着他的腰。

絮絮比了一圈,忽懵然擡起頭來:“你的腰真細。”

楚王愛細腰,宮中皆餓死。

女子細腰美麗,殊不知男子的細腰,亦很得女子歡心。

“絮絮......”他撥了撥她額間的碎發,将它們都撥到腦後,說了聲:“怎麽醉得這樣厲害。”

接天蓮葉無窮碧,時人正處荷花海中。原是他不知何時,撐着船篙,行到了湖中央,甩掉了滿座的噓寒問暖,觥籌交錯,只與她二人,同處在皇宮中最最寂靜的一個角落。

她身處萬丈迷津,遙亘千星。

小舟微微蕩漾,仿佛天地間獨剩他二人。

絮絮嫌熱,索性脫了外套,趴在船邊撥弄着淨池裏的水。間或游過一尾魚,蹭着她的手指,似是在要魚食吃。

“我好像看見薛辭了。”她仰頭過來,沒來由地說了這麽一句,倒将他吓得險些魂不附體。

“你瞧見什麽了,絮絮?”他才曉得,絮絮是薛辭對她的愛稱,只他們兩人曉得。可蘭音醉得人事不省時,他喚她絮絮,她亦能有所回應。

不似往昔。

“我瞧見——好大的金魚!”她笑眯眯地,比了一個魚游水的動作。

小舟随着她的動作稍稍晃了晃,絮絮笑得越發厲害了。

“好玩!真好玩!”她仿佛是個孩子,歡喜地潑着水到他身上,手指拂過荷花花苞,卻無采摘之意。

“絮絮想不想玩個更好玩的?”容璟松了松領口,眸眼欲深。

“什麽——?”她還未問出口,便叫人封住了唇。

容璟的手掌扣住絮絮的頭,二人平躺向下,她的腰硌着船板,有些不太舒服,可嘴上卻是濕濕熱熱的,像被什麽動物啃了似的。

涼意陡然襲來,眼前是大得不像話的月亮,清輝灑滿整片荷塘。

容璟霸道的占據,絮絮無所依傍,只覺自己神似浮萍,在風雨中飄搖不定,小舟晃蕩不斷,她随手握了一株荷花根莖,露水自花瓣上落下,延至腋下,麻麻的觸感。

有汗水自上方滴落。

容璟的身子遮住她看月亮的視線。

衣裳被推到一邊。

為怕舟子翻過去,容璟動作得很小心,只是再小心些也擋不住小舟晃蕩得厲害,絮絮屢屢驚呼,卻都被容璟随之而來的沖撞給打散了去。

“慢......慢些......”

荷花根莖被攥得皺成一團,花瓣落在水面上,随水漂流,微風吹來,早開的桂花落在容璟背上,落得滿舟子皆是,香味掩蓋了......

“噗通”一聲,有什麽落入水中。

絮絮醉得厲害,只曉得一味迎合容璟,對于什麽落水了,根本是渾然無知。

那東西緩緩沉入水底,四圍俱靜,只餘水聲潺潺。

絮絮是被容璟抱回承慶殿的。

她身上披了明黃色披風,瑩白的皓腕露出一截,只一瞧,便知道披風之下未着寸縷。

絮絮的腳踝露出來,亦是瑩潤得可愛。

“伺候好你家主子。”他喉頭微動,不覺又有行事之欲,忙不疊地将絮絮抱到寝宮之中,再吩咐了翠屏好好照顧絮絮。

只是走時,翠屏突然問了他一句:“陛下今日可是與貴妃親近了?”

容璟蹙眉:“這與你一宮女何幹?”

翠屏跪下賠罪:“陛下恕罪,婢子并非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娘娘身子孱弱,不易......不易行房。”

她越說,容璟的眉頭越發緊皺。

因着這些日子忙得天昏地暗,容璟也沒有功夫寵幸後宮。

再加上絮絮故意同他置氣,十回來承慶殿絮絮有九回都将他拒之門外,便更有行事之機了。

“怎麽不早說?”若是絮絮因此傷了身子,那他便是該千刀萬剮了。

翠屏瞧了眼絮絮,舒了口氣:“好在是未出事。陛下恕罪,只是近些時候不可再同娘娘行房了。”

容璟未說什麽,曉得這個婢子是崔演安排在絮絮身邊的。

崔演對絮絮關愛備至,因是不可能害她的。

“陛下......大事不好了!宮宴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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