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狐貍精
“沈十萬”死了。
征虜大将軍沈津煅英勇無雙、力能克敵,禦宴酒酣時,曾笑言能率領十萬兵将,替陛下蕩平天下,四海來朝,遂朝野戲稱“十萬”将軍。因忠心耿耿,深受陛下重用,如今官至中書平章軍國重事,兼太子少保。
可原本應當鎮守西疆、開疆擴土的沈津煅,卻被人發現,死在了京郊西山,一間荒涼破廟之中。
烏雲漫卷,陰風捶面,大理寺丞謝無咎快馬裂風——脫缰瘋狗一樣,到了半山破廟外。他也不勒馬,徑直跳下來馬,旋踵躬身,鑽進了柴門。
謝無咎抖機靈,他那坐騎“毛豆”卻是個憨厚老實的,撒開蹄子往前跑出了大半裏路,等聽到身後一身唿哨,才發覺主人早就下馬。
毛豆兒原地茫然的打了幾個圈兒,灰溜溜的跑回來了。
院子裏有兩處白布掩蓋,一大一小,謝無咎掀開小“包”,仔細看了好幾眼,确認這白布下的頭顱,确是沈津煅。他不由吐出一口濁氣。
金戈鐵蹄,縱橫疆場,最後,卻落得身首異處,橫死荒山破廟。
“裏頭是誰?”
早他一步到達的寺正顏永嘉牽着毛豆進了院子,安撫的摸了摸它的鬃毛:“正抓着一個,徐徐在裏面審呢。我們來的時候,他一手提着沈大将軍的腦袋,一手拿着沈大将軍的匕首。”
謝無咎掀開簾子,破廟裏光線暗啞,窗上破舊的竹簾垂放,徐妙錦背對門坐着,把裏面的人遮了個嚴嚴實實。只猛然間,瞧見竹雕杯子上嵌着兩根白玉手指,這一眼下去,旁的什麽也瞧不見了,只落得這一點觸目驚心的雪色。
這時,徐妙錦側了側身,謝無咎瞧見“人犯”半張側臉,眉目明酽,冰雪雕就。恍惚一眼,便又被遮擋。
謝無咎放下竹簾,搓了搓手,看天邊的鱗片雲,遠處的烏雲正推着它滾滾前行。
“好景!這荒山古剎,你們別不是抓了個狐貍精吧?”
顏永嘉溫聲更正:“老大,那是位公子,哪來的男狐貍精?”
謝無咎轉身,一腳踹開門簾,利落閃身進了破廟。
徐妙錦已經審了好大一會兒,說是審,還不如說是幹坐,那人仍不緊不慢的飲茶。
徐妙錦連珠炮一樣發問,那人不慌不忙應和一聲。
“你說你是鎮國公府的世子孟濯纓?”
“正是。”
徐妙錦長眉斜挑:“胡說!鎮國公府的世子分明是……”
徐妙錦突然卡住了。
她認得的孟沂,的确只稱孟公子。
似乎也的确沒有請封過世子。可是,她也從來不知道,鎮國公除了孟沂,還有另一個兒子。
徐妙錦卡在這裏,頓時有些下不來臺,碧玉少女板了粉面,金花簪悅聲作響:“你來了不吱聲,在那看什麽熱鬧?還不快過來問話?”
這丫頭到大理寺分在謝無咎手下不過月餘,如今已經俨然成了謝無咎的“頭兒”,發號施令,頤指氣使。
謝無咎也不動氣,示意徐妙錦起來,自己在“犯人”對面坐下了。
這麽一細看,她裹着灰鼠毛披風,毛又軟又密,勝雪肌膚映襯的披風上摻着的銀毛格外柔亮。荒廟之中,只有她和面前案上的楠竹茶幾,格格不入,茶霧袅袅淡淡,又突添鬼蜮神秘之氣。
謝無咎端起茶壺,揭開蓋聞了聞,裝模作樣贊了一聲:“好茶!”
孟濯纓唇角微抿,忍俊道:“大人懂茶?”
謝無咎蓋上蓋,也不尴尬:“略懂,略懂。才到仲秋,孟世子穿的是否過于隆重?”
孟濯纓噙着一點輕盈笑意:“在下丨體弱,大人見笑了。”
謝無咎似是寒暄,左右一瞧,恍然大悟:“難怪要進這屋子裏問話,連竹簾也放的嚴嚴實實。若是凍壞了孟世子,也的确不好交代。說起來,不怪這丫頭沒見識,京中可少有人記得,鎮國公府還有一位公子。”
孟濯纓微微垂首,臉頰便柔柔的掃在了絨毛上。謝無咎不由就将目光從別處又挪到了她臉上,他向來不喜男子穿這勞什子毛領披風,覺得女氣又娘,可原來,還是要分人的。
還真有人能把這麽娘們唧唧的毛披風,穿出芝蘭玉樹的雅氣來。
她道:“京城裏,貴人們多,貴事也更多。自然就健忘了些。若是三年前,在下還算得上一號轟動京城的人物呢。”
徐妙錦兩年前才随上任的父親進京,自然不知道,這孟濯纓是何許人。
可謝無咎卻不會忘。甚至,三年前,他母親和雙胞妹妹溺亡身死的案子,他也在。
說是他母親和妹妹的案子,也不準确,因為這“案子”裏,也有孟濯纓,只不過他命大一些,被救活了。可看他這纖弱楚楚的模樣,必定是落下了寒症病根。
謝無咎沒有沉默太久:“孟世子一去經年,怎麽這時候回來了?還恰巧獨自一人,在這荒山破廟之中?聽我的手下說,見到孟世子時,孟世子一手提着沈大将軍的頭顱,一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匕首。小世子,這可不是過家家,你左手一個糖葫蘆,右手一個糖油餅的事兒。得說的清清楚楚,沒有一絲一毫的疑慮。”
孟濯纓伸出一根手指,在杯沿上無意識的一劃,似是有些無可奈何的開口了。
“三年前,”她語氣平平,似乎不曾嘆息,可吐出的霧氣,卻更白了些。“我與母親妹妹墜湖,是沈将軍把我救了出來。若不然,我也死了。”
她擡眸,看向謝無咎:“那次落水之後,我身子不好,便一直在南方休養。今日,才将将回京。”
謝無咎連連點頭:“南方溫暖宜人,的确是個好地方。不過,小世子從南方回京,可不該到了這西山上。”
他這話剛一出口,就突然想起來了——鎮國公夫人與小姐的靈位一直供奉在西山白馬寺中,她必定是連鎮國公府都沒回,就徑自來山上祭奠了。
孟濯纓眼角又綴染上一點清淺笑意,過于清淡,以至于難以察覺。可謝無咎卻覺得,這一瞬間,自己方才的回憶、追思、計量,都被她看透了一般。
但轉眼間,她就收了淺笑,鄭重道:“謝大人,我還記得您。”
謝無咎剛盤算着幾句要緊的問話,乍聽此言,全都阻滞在喉間。
孟濯纓道:“當年,母親和胞妹亡故,我尚在病中,大人翻牆爬院,偷到我榻前,着急的問我,我母親的奶嬷嬷近段時日可有什麽不尋常之處。大人還說,方嬷嬷得了一筆飛來橫財,甚是可疑。可惜,我當時病勢沉重,半夢半醒,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大人旋即就被家父攆了出去。”
到最後,這樁慘劇,也定成了意外。
謝無咎一時無言。
他當時進了大理寺不過一年,還只是個從六品寺正,可謂熱血丹心。
可這樁沉船案,還是算作了意外。方嬷嬷随主母溺亡,一家人行蹤成謎。關鍵的證人、證物全都沒了。
到如今,三年過後,有的只是他心中尚存的一點疑慮。
孟濯纓靜靜的擡眸,望了他一眼。謝無咎這才明悟,她方才見他時,突然的驚愕和敬慕,從何而來。
謝無咎報之一笑:“孟世子既然見了荒廟血案,為何沒有先行離去,反而還要在此逗留?”
孟濯纓無奈道:“沈将軍是我救命恩人,我已讓仆從去報案了。沒料到,已有人報知大理寺,我那仆從倒是白跑一趟。”
謝無咎離開前,确實又有一啞者前來報案,自稱是大戶家仆。
原來是她的仆從。
“先前報案的樵夫,不認得沈将軍,這才只派了一個寺正前來查看。你家啞仆報案時,手書疑似征虜大将軍死于非命。茲事體大,我這才匆匆趕來。是以,也不算白跑。可你既然派人報案,那為何又擅自動了沈大将軍的屍身?”
孟濯纓甚是無奈:“血腥氣引來了山中野狗,我自然不能任由無知野獸折辱沈大将軍的遺體。誰料呢,剛趕走了那野狗,就被大人的手下給抓了‘現行’。”
謝無咎眼底含笑:“照孟世子這麽說,只是個烏龍?”
孟濯纓嘆道:“回京之前,我便想必定要去拜會沈夫人。沒想到,會在這裏提前見了沈将軍。”
二人俱是唏噓。此時,徐妙錦掀簾過來,直言道:“外面确實有野狗出沒的痕跡。也是運氣好,這半山不算荒涼,要真來了狗群,孟世子,您是拼死保全恩人遺體呢,還是棄之不顧?”
這丫頭興風作浪,向來是唯恐天下不亂。
孟濯纓倒不曾動氣,溫溫吞吞的笑道:“那……只能先抱着跑了。”
徐妙錦脆聲逼問:“若是野狗窮追不舍呢?我瞧孟世子也不是個能跑的快的……”
“越說越不像話。”謝無咎假意斥責了一句,“你出去看看,晏奇他們到了沒有,看管好沈大将軍的遺骸。”
徐妙錦剛出去,就聽她驚怒的喊叫聲:“什麽人!放下屍身!”
謝無咎一躍而起,剛要奪門而出,就聽破風之聲。一支閃着寒光的利箭,從破窗外射入,直沖孟濯纓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