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粉團兒
魯大娘家的确不遠,便是一路雜草叢生,磕磕碰碰,不足一盞茶也到了。
庭院有些雜亂,魯大娘把謝無咎放在黑漆漆的石磨盤上,拍了拍手,撲打撲打衣裳,臉不紅氣不喘,簡直還能再跋涉三千裏。反而是空手而行的孟濯纓,臉紅撲撲的,氣息也亂了,吐息了好幾口長氣才平穩下來。
魯大娘整理了幾下衣裳,進廚房裏轉了一圈,又拎着個空茶壺出來:“哎喲,不湊巧的很,我這些時日都在城裏幫工,家裏亂糟糟的,也沒個熱茶。小哥兒這腿傷不能耽擱,前頭山溝溝裏,有不少管用的藥草,我去采些來。小哥兒可會燒水?”
孟濯纓點了點頭,接過茶壺:“那就有勞魯大娘了。”
魯大娘走後,謝無咎解下毛領,內側已經被血水沾污,傷口處也沾上不少草尖細刺。他面不改色的挑出草刺:“大理寺的人也該快到了,方才應該在河邊等着的。”
孟濯纓揭開茶壺,裏面一股異味,仔細一聞,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她把茶壺擱在一旁,四下看了一圈,沒有一件像樣的農具,只找到一把生鏽的鐮刀和一把砍柴刀。
孟濯纓把鐮刀拿給謝無咎,自己把鋒利光亮的砍刀藏進了衣裳裏。
這魯婆子果然有問題。
謝無咎的窄刀遺失,鐮刀雖然寒碜,好歹也有了件兵器。他握在手裏掂了掂:“小世子,你是怎麽看出這魯婆子有問題的?”
孟濯纓眼珠一轉,問道:“謝大人,可曾聽說過,西山有野人出沒,以生人為食的傳聞?您看看,這茶壺裏一股血腥味,就是食人婆拿人心泡茶來喝,延年益壽,心寬體胖。還有這磨盤,您看這些黑色的污垢,像不像人血?食人婆吃膩了生肉,就拿人肉磨成糊,來包餃子吃。”
謝無咎皺了皺眉,單腳跳下磨盤,蹲下一看,這些發黑的痕跡,倒真有些像陳年幹涸的血跡。
孟濯纓一時頑皮,渾說了幾句,又有些後悔,輕咳兩聲,正色道:“方才她突然找來,論理,她體型龐大,又只是個農婦,卻等靠近了,我們方才察覺。自然,謝大人受傷中毒,這才遲鈍了些。但她從草叢中接近我們,硬是沒有半點聲音。由此可知,她是個慣于隐匿自己行跡的人。其二,謝大人可曾仔細看過這婆子的手指?她指縫很髒,是十分油膩的髒污,衣袖上還沾着油跡,身上也有一股葷腥的氣味。她穿着普通,衣裳破舊。若是尋常人,若能吃得起這些大葷之物,起碼也有餘錢做身像樣的衣裳吧?第三嘛,”
她突然眯了眯眼,露出一點淺淡的笑意:“方才,她問我們要不要跟她走時,眼中已有了殺意。若是謝大人當時回絕,恐怕,她就等不及,要就地下手了。我手無縛雞之力,謝大人中毒力乏,豈非板上魚肉?”
也只能先随她走了。
謝無咎問:“那眼下該如何?落到這婆子的地盤上,地形不熟,也不知她有無同夥,跑也跑不過,豈不是比在河邊更糟?”
孟濯纓從袖囊裏取出一顆藥丸,含在嘴裏,含含糊糊的道:“那婆子應是去撿方才我所說的金珠子了。我雖然沒有,也丢了一塊銀錠子在地上。夠她耗上一會兒了。”
謝無咎道:“她既然要謀財害命,你我身上都有些錢財,她幹什麽還稀罕那幾個金珠子?”
孟濯纓點起火,将一顆黑溜溜的藥丸扔進火堆裏,漫不經心道:“那可是金珠子。又落在草叢裏,她自然是怕忘了地方,找不到了。她既然是貪財之人,又怎麽會放過到手的金珠?”
“原來是随身帶着迷藥。孟世子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謝無咎又問:“若是方才,支不開魯婆子,你又打算怎麽辦?”
孟濯纓眼皮不擡,理所應當道:“我是個無用之人,只能等着謝大人大發神威,好救我一救了。”
謝無咎看她神色,知她不說實話,但也不再細問了。
不過片刻,魯婆子果然喜滋滋的回來了,手裏拿着一把野草,見孟濯纓點火燒茶,滿意的點點頭,又把藥草塞進嘴裏,大嚼幾下,就要給謝無咎敷上。
謝無咎看她張開血盆大口,吐出一堆墨綠的黏糊糊的沾着口水的不明物,極力抗拒。
魯婆子一把拉過他的腿,不由分說,将這堆黏糊物,拍在了他傷口上。
謝無咎掐住身下的磨盤,又疼又惡心,發出了一聲悠長的、生無可戀的□□。
魯婆子用力拍了兩下:“這藥管用的很,以前我的豬傷了,敷上這個,兩天就好!白白胖胖的,又能殺了。你這小哥兒,看着人高馬大,怎麽還怕疼呢?”
剛說完,屋裏傳來古怪沉悶的咚咚聲,越來越響。魯婆子随手掏出一根帶火的木棍:“年前抓的小豬仔,雖然好看,可是脾氣大,又不聽話!我去瞧瞧,小哥兒,先燒點茶,等水開了喊我。”
她剛進屋,孟濯纓便悄悄跟上。謝無咎單腳着地,撿了根樹枝支着:“怎麽了?”
孟濯纓搖搖頭:“我也說不好。可剛才她說話的時候,眼裏有殺氣。”
話音未落,屋裏又傳出一聲猛烈的撞擊聲,這一聲過後,悶響完全停住,院落裏又安靜下來。
孟濯纓慢慢挪到了門外。
謝無咎皺了皺眉:“你安分些。”
這婆子彪悍粗魯,目無法紀,視人命如草芥,是個慣犯。
他自然知道,屋子裏可能有個需要解救的人,他身為大理寺官員,自有職責。他可以為了救人不惜性命,可孟濯纓還只是個孩子。
他眼下無自保之力,也無護她之力,怎能任由她涉險?
他剛伸出手,還沒拉住孟濯纓的披風,她就輕手輕腳的抓着柴刀貓進了屋裏。
謝無咎無奈的嘆口氣,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屋子不大,外間放着桌椅、竹床,梁上挂着不少豬肉,還有半扇排骨,聲音是從裏屋傳出來的。謝無咎将耳朵貼在後牆上,隐約能聽見一點似有似無的雜聲。
謝無咎聽辨了一會兒:“聲音很小,屋子裏有地下層,聲音是從地下傳出來的。”
謝無咎打頭,偷溜進裏屋,床上雜亂的堆放着棉被,銅盆裏的水已經發綠,生出一層厚厚的青苔。竹架上挂着一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布巾,還有一塊發黑的紅布,隐約可以分辨出上面繡着水粉牡丹,一端挂着兩根細長的帶子。
謝無咎暗忖,這東西有些奇特……轉念間,突然明悟,這是什麽東西。
絲綢材質的方巾,還有這系帶,這可不是件女子肚兜?
孟濯纓進屋後,便四處敲打,找尋地下暗道入口。謝無咎見她不曾留意自己,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冷不丁将這肚兜展開看了幾眼,辨認出牡丹下,繡着一個“團”字,忙面紅心熱的收進了衣袖裏。
孟濯纓根本不曾留意這邊,幸好幸好。
孟濯纓腳下輕踏,聽聲辨出一塊空心之處,四周的土果然有松動的痕跡,剛要退開,冷不丁地板掀開,那婆子冒頭出來,和她正對上了眼。
二個人,四只眼,正對正的,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孟濯纓擠出一個幹巴巴的咧嘴笑:“魯大娘,原來豬都是養在地下的啊!”她詠嘆一聲,調調拖的老長,“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活着的豬呢!”
謝無咎望着小傻子,忍住捂臉的沖動。假裝的這麽浮誇,誰會信?
倒是魯大娘看她細皮嫩肉,一身裝扮非富即貴,好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說她不知道豬是怎麽養的,倒也有可能。
魯大娘半信半疑,随口道:
“這不是不常在家?要是被偷了,可不虧大發了?”
她心想,甭管這二人聽沒聽到什麽,這大好的肥羊,得快些宰了,以免夜長夢多。
三人各有所思的出了屋子。魯大娘問:“哥兒,水燒開了嗎?”
孟濯纓作勢去看,剛一低頭,就聽謝無咎大喊一聲:“小心!”
她扭頭一看,魯婆子毫不費力的扛着磨盤,正砸過來。孟濯纓順手拎起茶壺甩過去,被魯婆子拿磨盤擋開,熱水四濺,不少都潑在了她腿腳上。魯婆子吃痛,緩了一緩。
孟濯纓趁此機會,掄着竈坑裏燒着的木棍,劈頭蓋臉的砸過去。魯婆子懼火,一時得不了手,罵了一句“瘋狗子”,轉了個方向,又扛着磨盤去追謝無咎。
謝無咎摸出鐮刀,可本就乏力,還沒對上,就被磨盤給打掉了。
這婆子力氣大的很,一碰之下,連虎口都發麻。謝無咎尚不甘心,聽孟濯纓恨鐵不成鋼的喊:“快跑!謝大人,跑啊!”
謝無咎支着“拐杖”,單腳跳着跑,哪跑的過這彪悍的婆子?跛腳雞一樣,沒跳幾步,就被魯婆子踹翻在地,石磨盤猛砸下來,他就地一滾,婆子緊追不舍,把人絆倒,大跨步一腳就踩在了謝無咎的老腰上。
剛才還靈活的四處亂竄的老狐貍謝無咎,頓時像只軟塌塌的貓,巨山壓頂,動彈不得。
魯婆子一腳踩在謝無咎腰上,像攆着一只老鼠,高高的舉起石磨,對準他的腦袋,一松手,便能準準的給他開個瓢。
“哥兒倒是機靈,曉得豬不是養在地底下。莫慌,我弄死你兄長,再來弄你,黃泉路上拉拉扯扯,熱鬧的很。”
謝無咎渾身無力,哪裏掙紮的開?
孟濯纓也急了,謝無咎生死一線,她也顧不得盤算諸多,不管不顧拿着柴刀便沖上去。還沒動手,魯婆子便轉過臉,惡狠狠的朝她臉上呸了一口。
孟濯纓萬萬沒想到,魯婆子會使出這麽有殺傷力的一招,眼看那口泛着黃綠色光芒、如寶石一樣厚重的濃痰朝自己飛過來,她急忙雙手護臉,退避三舍!恍惚間只聽得一聲飽含輕蔑的冷笑,連她也被魯婆子一并踹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