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府
“孟世子,您可知道,照本朝律例,知實情而刻意隐瞞不報,當受杖刑二十。雖說你有功名在身,可減省之後,也還有十杖。您這細皮嫩肉的,平白無故要受無情棍棒的禍禍,我想想,還怪心疼的。您知道些什麽,還是都說了吧。”
謝無咎沒有昏迷太久,還未睜眼,就聽得徐妙錦脆生生的話語聲。他心下微松,想來顏永嘉也無事,不然,徐妙錦哪有折騰別人的心思?
這丫頭叽裏咕嚕一串話說完,便聽極細微的一聲輕笑,孟濯纓的聲音清淩淩的,語氣淡淡:“雖不明,但覺厲。只不過,這地窖之內的情形,我确實不知。我與謝大人被這魯氏惡婦挾持,一路生死攸關,蒼天垂幸才得以脫身,又哪有功夫查探地窖?”
徐妙錦還要開口,謝無咎慢慢坐起身,問道:“徐徐,顏永嘉呢?”
徐妙錦一見他坐起來,面露喜色,小跑着跳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胳膊:“老大,你這麽快就醒啦!”
謝無咎借着她的力道換了個姿勢,順勢靠在身後的大樹上,餘光掃了一眼孟濯纓,她坐在石頭上,面色如常,并無半點不喜。
他輕哼一聲:“是嫌我醒的早了?打擾了徐大人審問疑犯逞威風?你這個丫頭,沒輕沒重!我再不醒,孟世子都要被你‘捉拿歸案’了。”
“自然不是。”徐妙錦連忙搖頭:“晏姐姐說,你中了毒箭,這毒·藥厲害,又和人搏鬥,氣血活動太過,雖然解了毒,但沒有兩三個時辰醒不來。這才不到兩盞茶時間,你就醒了!老大真厲害!”
這個馬屁拍的,可算暗無天日。
謝無咎無奈道:“我要是真厲害,就不會中毒了。”
徐妙錦見他頭腦清醒,只是臉色略白了些,想他也是閑不住,于是照舊将案情一五一十的上報:
“老大,你知道嗎?這魯氏夫婦二人是一對慣犯!早在二十餘年前,他們兩殺了人,有命案在身。這二人在原籍謀財害命,劫殺了當地一位鄉紳之後,就一直流竄在外。這麽多年,犯下的案子不少,謝大人在院落後面的野棗樹下找到了證物,足以證明這二人的身份。與之前地方官府上報的圖形,也對的上,一胖一瘦,都是身高七尺有餘。這對惡人的卷宗,老大應當也看過。”
謝無咎不止看過,還記憶深刻。他一瘸一拐的繞過破落小院,棗樹下起了一個半人高的土坑,刨出兩個樟木箱子,滿滿當當都是金銀財帛。
其中還有不少金銀首飾,是登記在冊的“贓物”。又因這二人形貌特異,很快就确認了,正是逃竄在外的魯氏夫婦。
原本諸人只是懷疑,并無實證,還是大理寺卿謝中石老辣,繞着屋子走了一圈,發覺棗樹下的雜草比其餘地方都矮上許多,掄着鋤子這麽一刨,果不其然,挖出不少罪證,落實了這二人的身份。
這兩人犯案之後,多往消息閉塞的鄉下村落躲藏,又善于僞裝,因此給追捕增添了不少難度。每到一處,與當地農戶無二,窩藏一段時日,找見“合适”的“肥羊”便再次犯案。數年前,他二人曾在泌陽犯下一樁滅門慘案,因此被多地通緝,大理寺也接到了地方上報。
“就這麽死了,真是便宜他們了。”謝無咎道。這滿滿兩箱金銀,便是這二人累累罪行的罪證。
徐妙錦道:“這魯氏二人毫無人性,做下這麽多傷天害理的血案,簡直喪心病狂。這次他們碰上老大,也算運氣不好。如今二人都已伏法,也能慰藉那些無辜冤死的亡靈了。”
又是一樁積年大案。大理寺忙得上蹿下跳,因此才讓資歷最淺的徐妙錦看着謝無咎和孟濯纓。
徐妙錦扶着謝無咎坐下,又問:“老大,屋子下面還有地窖,地窖裏痕跡還是新的,但裏面空無一人,你可知道怎麽回事?”
謝無咎利落道:“不知道。你看我都快被人毒死了,有那閑工夫去地窖?”
徐妙錦一瞪杏眼:“我去看了,除了魯氏夫婦的腳印,另有一個嶄新的痕跡,一輕一重,就是你這瘸子留下的。”
謝無咎連個磕巴都沒打一個:“你看錯了。”
徐妙錦不依不饒:“老大,你老眼昏花,我可不瞎!”
謝無咎伸出兩根修長手指,在她秀發上輕輕敲打了一下。徐妙錦捂着頭,還算識趣,閉口不問了。
沈津煅的身份已然确認,陛下震怒,連下三道口谕着令大理寺急查此案,捉拿真兇。之前射殺魯老頭的馮滿貫正是沈津煅的生死之交。他從軍十餘年,一直在沈津煅麾下,次次沖鋒在最前線。數月前因腰傷舊患,才從南疆回京養傷。
這次他騎馬上山,又是彎弓射箭謝無咎昏迷之後,他就因腰傷難忍,被謝中石遣人強行送下山了。
滿朝文武都知道,笑面狐謝大人除了明察秋毫,平生還有兩大優點,一是護短,二是記仇。
沈将軍的重案要緊,謝中石留下幾人繼續勘察現場,采集證物,其餘人又随之回到破廟。
謝無咎剛到破廟,顏永嘉便迎上來。謝無咎略一環顧,問:“晏奇呢?”
顏永嘉看了一眼她身後的孟濯纓,欲言又止。
謝無咎道:“有什麽話直說。無妨。”
孟濯纓知趣,問:“我家啞仆可曾回來了?”
顏永嘉急忙道:“回來了。”便讓差役帶她過去尋人。
孟濯纓穿過破敗院牆,就見啞仆蹲在地上,虎目怒呲,旁若無人的磨着短刀。那刀早就鋒亮無比,被他這麽殺氣騰騰的打磨,都快蹭出火花來了。
一個十幾歲的小官差,戰戰兢兢的在一旁守着。
啞仆一見她,扔了刀跑過來,看她臉色雖白,但氣色尚可,并未受傷,這才放下心來。
回京之前,孟濯纓曾再三叮囑他,若遇突發之事,不必過于焦躁,更不能沖動,務必按捺一二。若不然,照啞仆的心性,早就提刀去尋那狼心狗肺的兩人了!哪裏還能“氣定神閑”的呆在這裏磨刀?
那小官差看啞仆與她“交談”起來,這才緩緩松了口氣。
啞仆始終不放心她,又責備她不該讓自己離開,獨自留在此處。
孟濯纓又再四安撫,正說不到幾句,方才那抖篩兒一樣的小官差又小跑回來,身後還跟着一名身着绛袍的中年男子。
這男子一路行來,目光低垂,老老實實,不曾四下張望,卻一直用兩根短胖的手指不斷的揉搓着自己的兩縷山羊胡。
這麽會兒功夫,胡須尖都摸出花卷兒來了。
這人跟着官差上來,孟濯纓一直沒有正眼看他,顯然并不把此人放在心上。可等這人走近了,孟濯纓才微微蹙眉,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之情。
相比孟濯纓的冷淡,山羊胡陳彥恰是截然相反的熱情。尚離幾步遠,看清了孟濯纓的容貌,更是“嬌軀”一顫,激動不已,不可抑制的拜倒在地,随後熱烈的膝行數步,靠近孟濯纓的腿邊。
宛如一個虔誠的教徒!
管他多虔誠多激動多熱情似火,孟濯纓卻仿似被吓到了,往後輕輕一退,陳彥完全沒料到這一茬,她這麽一退,他這麽來勢洶洶的一趴,一頭就撞在了地面上!
可憐陳管家為了顯示自己的激動,完全沒有收力,一頭紮下去,飽滿細嫩的額頭上就紮進了好幾顆碎砂礫。
陳彥疼的龇牙咧嘴,一旁的小官差呼天搶地的上來扶他,反倒是孟濯纓和啞仆一直束手站在一側。
陳彥壓下猙獰的臉,顧及還有旁人在場,擡起頭時已然換了一副面孔,誠如一個老淚縱橫的老父親:“小世子,真的是您!您總算是回京了!老奴日夜都盼望您啊,還有夫人和小姐,三年都過去了,便是夫人的忌日,您都不曾回來,是還在怨怪老爺嗎?”
孟濯纓眯了眯眼。
陳彥這條忠心好狗,抓着機會便不遺餘力的抹黑她,外人聽了,真以為她與親爹怄氣,竟然三年不曾拜祭親母,是何等的忤逆不孝?
這等低劣手段,稍有些頭腦的不會把放在眼裏,可糊弄糊弄尋常人,也夠了。
起碼,此時這少年小官差是信了,看向孟濯纓的眼神都有些別扭。
畢竟還是個孩子,也不會掩飾自己的心思。
啞仆雖然憨魯,此刻也覺出這話不對,想要掄起碗口大的道理和他理論理論,就被孟濯纓攔下了。
孟濯纓語氣淡淡,不疾不徐:“陳管家,當年不正是您向父親提議,送我前去江南……”
孟濯纓話沒說完,陳彥便尖着嗓子打斷,兩側的山羊胡一抖一抖的,滑稽可笑:“小世子,老奴也是為您好啊!當年您……”
他正預備激動熱血的述說一番自己當年的良苦用心,就被孟濯纓一句話給卡回了肚子裏:“正是要多謝您。不然,我這寒症也不知何時才能調理好。”
陳彥一路打好的腹稿,如何打壓這位小主子,如何替靳(jin)夫人聲張名聲,一下子全都胎死腹中。
孟濯纓眸中帶笑,始終含着些不溫不火的神采:“江南,可的确是個好地方。”
陳彥喏喏應聲:“是……是啊,不然老奴怎麽會狠得下心,送您出京呢?老奴的命是夫人救下的,也是看着您長大的……”
他這般剖白忠心,在場幾人,除了那小官差,卻無一人相信。
尾随而來的謝無咎更覺惡心透頂,他快走幾步,一把勾住孟濯纓的肩膀,反手格開激動的啞仆,大笑道:“無妨,借你家小世子,說幾句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