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厲害,厲害
夕陽正墜,半山的半個火球軟趴趴的勾在西坡的松針上,如一片金芒灑在了綠色的絨毛上。
謝無咎勾着她快走幾步,避開人群。
孟濯纓不着痕跡的抽·身,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側。
謝無咎正覺有些不太得勁,就見她轉過臉來,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
一個人再善于隐藏,想要掩藏自己的眼神,卻是極難的。
從她見他的第一眼起,眼中就有信任。
此刻,二人算得上共歷生死,她周身清冷,眼神卻格外的溫和。
謝無咎方才的煩躁壓下,莫名就熨帖了。
“謝大人傷了腿,當多歇息。”孟濯纓一笑即收,方才那融融暖意,似乎隐藏在雪原之中的一點火光,更引人追逐不舍。“謝大人,沈将軍是國之柱石,如今死的不明不白,大理寺上下都繁忙異常,您如何有空,找我這無關人,說幾句無關閑話?”
謝無咎彎起眼角:“你如何知道,我和你說的是無關的閑話?”
他轉過臉,看了看天色,再回過頭來,已經戲谑盡去,俊朗的臉上滿是正直:“沈将軍是國之柱石,怎能死的不明不白?”
這句話,和孟濯纓方才說的幾乎一模一樣,但意味卻完全不同。
和孟濯纓的笑一樣,他這正直去的更快,一轉眼又是一副潇灑不羁又偏愛一點落拓的纨绔德行:“說正事。這夥人是哪來的?”
孟濯纓怪異的望他一眼:“我如何得知?”
謝無咎又道:“方才,你我遇刺的當口,沈将軍的屍身被人搶走了。可奇怪的是,這夥搶奪屍身的人,由始至終,對沈将軍的頭顱都沒有興趣。顏永嘉拼命抱着沈将軍的頭顱,被人打暈。這之後,這夥人淩虐沈将軍的頭顱,想要拔刀亂砍,剛砍了兩刀,大理寺的人趕來,這兩人就丢下頭顱跑了。”
“屍身是早就被轉移走了。同僚中有擅長追蹤者,但丢了蹤跡,沒有追上。”
頭顱輕,屍身重,這夥人舍輕取重,要的就是屍身。
謝無咎道:“他們若想要頭顱,即便官差來了,也能抱了就走。但這夥人從頭至尾,都沒有打過沈将軍腦袋的主意。”
關鍵是,他們拿了屍身,想要做什麽?
孟濯纓下意識的摸了摸手腕上的銀腕镯,她雖然掩飾的極好,神情也盡量淡然,但謝無咎就是知道,她已經開始思索。
“同理,這夥人搶奪屍身,卻沒有傷害顏永嘉和徐徐,為何,偏偏要用毒箭對付我們?”謝無咎盯着孟濯纓,不錯過她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連她瞳孔一剎那的收縮都盡收眼中。“或者說,對付——你?”
當時那第一箭,确确實實,正沖着孟濯纓去的。
他出聲示警,孟濯纓比他反應更快,幾乎是毫不考慮,臉面也不要了,骨碌一聲就鑽進桌子底下了。
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謝無咎有些愉悅。
鎮國公小世子孟濯纓,翩翩風采,濁世風流,眉目如畫,疏朗出塵,看起來,是個一般的世家子弟。可是她不懼髒亂,不怕苦累,尤其不要臉,又是個非常不一般的小公子。
孟濯纓并未反駁他的話,不緊不慢的道:“我剛回京城,連徐姑娘這樣的人家,都從未聽說過我。又哪裏來的仇家?我之前可一直在江南老宅養傷,那兒啊,是鄉下,可找不出一個,能用這麽多毒箭的殺手。”
孟濯纓不肯說實話,謝無咎也不追問,自顧自的道:“外面劫走屍體的那夥人,用的都是刀。也不傷人性命,打暈顏永嘉時,用的還是刀背,更沒有塗毒。官差趕到,也沒有正面沖突,直接撤退了。”
“可裏面這些人就不一樣了,來勢洶洶,箭頭都是上好的精鐵打造,塗着□□,不要錢一樣往我兩身上射。小世子,真不是謝某要邀功,若不是我還有幾招,轉眼間我兩就要被射成刺猬了。渾身紮滿了箭,還有毒,那不止是死的慘,而且,還醜!”
謝無咎貌似心有餘悸,還戀戀不舍的摸了摸自己俊俏的下巴。
孟濯纓含了笑:“多謝謝大人舍命相護。”
謝無咎道:“謝某都舍命相護了,又是患難與共的交情,還換不來小世子一聲謝兄?”
孟濯纓卻仍然只笑了笑:“您說的這些,都是案件相關,恐怕不宜讓我知曉……”
謝無咎打斷她,繼續說着自己的分析:“可見,劫屍與殺人的,根本就是兩夥人。”
孟濯纓甚是無奈,卻沒有打斷他,甚是專注的聽他繼續講。
“你見過沈将軍的屍身,可曾看到地上那麽多血跡?”
孟濯纓和啞仆是第二個發現沈将軍屍身的人。首先發現的是一位樵夫,先去報了案,随後顏永嘉與徐妙錦趕來。這中間的間隙,孟濯纓來了,認出這屍身是沈津煅,又讓啞仆報案。
當時孟濯纓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氣,不顧啞仆阻攔進了破廟,沈津煅的屍身倒在一顆一人粗的榕樹下,頭顱卻滾在五步開外的石板旁邊,瞪着眼,死不瞑目的望着院門。
“大将軍身首分離,但傷口平整、鮮紅,血流了一地。仵作驗過,渾身上下,只有這一處傷口。也就是說,有人活生生砍下了沈将軍的頭顱。可現場卻完全沒有打鬥的痕跡。”
孟濯纓當即開口:“是否中了毒?”
謝無咎道:“仵作用銀針探過,沒有中毒的跡象。這段時間,也用子雞等活口複驗,沒有中毒,也沒有迷藥之類。”
也就是說,征戰沙場、畢生殺伐的沈将軍,是清醒的站在此處,卻被人一刀割喉了。
孟濯纓按着銀镯,眉心微微折起:“那能否看出來,兇手用的是何兵刃?”
“快!非常的鋒利!應該是一把薄刃。”謝無咎拔出自己的窄刀,反過刀刃雙手托給孟濯纓。
這把窄刀乃是禦賜,泛黃的日光餘晖下,依然光彩奪目,刀身稍微一動,刀鋒處的光線更是刺眼。光是用眼睛看,已經知道,這是一把鋒利的寶刀。
謝無咎等她看過,又取回刀,選了一顆手腕粗的樹,一刀斬下,樹應聲而倒。
這棵樹長的好好的,大約脖子有點歪,就被謝無咎相中了。謝無咎一刀砍完,突然覺得太過簡單,顯示不出這一刀的“威力不凡”,于是收勢時挽了個完美又華麗的刀花。一向最是務實不花哨的謝大人,在自己都沒察覺的時候,就賣弄了一把。
孔雀開屏,自然都是有緣由的。只不過此時的謝無咎,還未有半點察覺。
孟濯纓湊過去看那斷面,非常幹淨整齊,連木屑都沒有磨出多少。可見這一刀是多麽的快。
謝無咎摸了摸自己的寶貝刀,道:“我有寶刀在手,武藝也非常不錯,才能砍的這麽好看。”
孟濯纓默然片刻:“……謝大人,厲害,厲害。”
謝無咎無視她的敷衍,洋洋自得:“那是自然。所以,這個兇手,有利器,也有武藝。不過,武藝肯定不如我。”
孟濯纓:“……”
孟濯纓往前走了幾步,往山坡下望了一眼,山林蔥茏,籠在山上,像戴了一頂青翠的綠帽子。茂密的綠帽子中間,有幾點寥寥炊煙飄出來,平添野趣。
孟濯纓指向炊煙方向,問:“西山下人家不多,這是哪裏?”
謝無咎略一回想:“似乎是黃石村?說是村,卻沒有十餘戶人家,傍着法華觀而居。”
孟濯纓略一打量地形,若是從此處這條未經開發的山坡下去,正是黃石村。
她欲言又止,自覺并未露出任何端倪。
謝無咎卻是心中一動,牢牢記在心裏。正要再說幾句,陳彥等不及了,滿臉堆笑的找來,遠遠的行了一禮,高聲道:
“世子,天色已不早了,國公爺正在等您,必定是心急如焚。您也莫要……”他吸了一口氣,滿面蒼涼,“您不管心裏想什麽,還是先回去吧。您離家這三年,國公爺蒼老了許多。您若是回去,他必定欣喜萬分。”
孟濯纓還沒開口,謝無咎就皺着眉頭問:“你是鎮國公府的管家?”
“回大人,正是。”陳彥忙道。世人都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陳彥身為鎮國公府的總管,不認得他便是謝無咎,心裏也不把一個大理寺的小官員放在眼裏。但京城世家,越是榮貴,越講究禮數,他心裏再輕蔑,面子上也不敢表露分毫。
謝無咎也不在乎這人怎麽看自己的,并指虛點,不耐道:“你這個大管家,在外行走,就是你家鎮國公爺的臉面。我和你家世子說論了這麽久,少說也有半柱香的功夫,還不夠你把額頭上的石子兒給弄幹淨?你也不把自己弄清爽了,就要頂着一張血赤麻糊的醜臉,領着你家世子爺回京?好叫人都瞧瞧,你是如何盡忠辦事,為了接小主子,連臉都破相了嗎?”
陳彥的确是有這點想法,他心裏彎彎繞繞老多了!可誰會這麽直白的指着他腦門說出來?人都說,打狗看主人,呸呸!誰是狗?
他剛要反駁,謝無咎又轉了口風。
“自然,你忠心耿耿,不然國公爺也不能讓你來,可是你家小主子心善,看見你這樣,過意不去。快去洗臉吧!”
陳彥滿肚子的冠冕堂皇,再次胎死腹中。更可怕的是,謝無咎剛說完,立刻就有一男一女兩個毛孩子,押着他到池子邊,硬生生把額頭上的碎砂礫給摳了出來,那是洗了個幹幹淨淨。
陳彥捂着被搓紅的額頭,和啞仆車夫一起擠在車轅上。一忽兒,啞仆便發出陣陣鼾聲,一只腳“不小心”伸過來,冷不丁就把陳彥給踹下了車。
陳彥呸呸的吐出嘴裏的茅草,冷風吹來,打了兩個哆嗦,挂着孤零零一行清涕:靳夫人啊,這世道太亂了!一個兩個,都不講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