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枯井
唐笑拍拍手掌,讓差役把魚兒從死牢帶出去。
唐笑嘆了口氣,轉向渾身血垢的陳周:
“所以,你為了接近沈夫人,才買通魚兒,之後趁她傷心,再趁虛而入。這計謀……實在算不得高明,可居然卻被你成功了。簡直匪夷所思。”
陳周咧開嘴:“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不會成功。可宣瑩這個女人,智計出衆、自負;生母偏心,又自卑;眼中只有自己,更自私。說起來,她母親雖然是偏心了點,可對她是不差。尤其她的小妹妹,對她更是掏心掏肺。她心又硬,下手又準,才能成功。我麽,雖然是個奸細,可比她差遠了。”
“而且,你有一點說錯了,并不是魚兒讓她相信的。從我出現以前,她本來就看不見家人對她的疼惜,也看不見沈津煅對她的縱容。可一開始,我是想從這個怨婦着手,刺探機密,沒想過和她生個孩子。”
死牢外,沈夫人死死的盯着他,捏緊了欄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血滴落在淡灰的裙裾上。
陛下準她以沈氏遺孀的身份活着,卻又下了密旨,命內監每日斥責羞辱,直至沈津煅七七過完;也不準她為沈津煅戴孝。
至于那個孩子,天子暫時留在沈家,只等幾年以後詐死,而後以罪人之身活下去,世世代代、不論男女看守沈将軍的陵寝。
宣韶茵取出一大疊書信,慢慢展開,放到沈夫人面前:“姐姐,你可認得,這是誰的字跡?”
她自然認得。這麽厚厚的一摞,全都是沈津煅生前寫給宣老夫人,也就是她母親的。幾乎是每月一封,從無間斷。就連她在南疆的幾個月裏,也有好幾封,都是詢問宣老夫人,她喜歡什麽顏色,喜歡吃什麽。似乎他又是哪裏做的不好,惹她生氣了,他自責愚笨,詢問岳母,該怎樣哄她。
“姐姐,你知道嗎?我聽馮大哥說,他這兩年,在南疆邊境的城裏,還建造了一條小街,與都城東市的齊樂坊一般無二。就是想能讓你再過去住時,能舒心些。他本來就是一心一意為你。我有私心又如何?他幾時又有過?”宣韶茵本不該哭,可說破自己的心,仍然不可抑制的落淚了。
“說到底,你能布下這個局,就是因為你篤定,他一定不會想你死。他一定會沖過來救你。你既然能明白,他不會想你死,又怎麽能肆無忌憚的這樣對待他?”
宣韶茵質問她:“姐姐,你不喜我,能肆無忌憚的從我手中把他奪走。也罷了,可你不是喜歡沈将軍嗎?你這麽喜歡他,為什麽下手還能這麽狠毒?”
宣瑩模模糊糊的想,陳周說的太對,她就是自負、自以為比所有人多聰明,自以為看透了沈津煅的心。她也自卑,連生她的母親都不喜歡,還有誰會真心的喜歡她?
更是自私,她喜歡沈津煅嗎?他這樣俊朗、英武,又爽利風趣,誰不喜歡他?
可她更愛自己。不喜歡她的沈津煅,叫他去死也不能讓給旁人。
沈津煅的屍身是由晏奇親自收斂的,因為傷口實在太大,耽誤了時日,今日才完全縫合好。
孟濯纓看過她這一手,佩服不已。正要離開,宣韶茵走進停屍房,步履輕盈如常,可眼睛卻像含着露水一樣,霧蒙蒙的。
她直直的看着孟濯纓手邊的匕首:“這匕首,好像是他随身攜帶的。小孟大人,能送給我嗎?”
孟濯纓還未說話,宣韶茵繼續道:
“他送我的那些小玩意,我都還他了,讓他胡亂送給他手下的兵丁。至于他曾經給我的那些書信,姐姐成婚的那天晚上,我狠狠的看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就燒的幹幹淨淨了。”
“到現在,我再沒有任何一點東西,是他曾留下的。”
“這匕首,送給我吧?”
她回過頭來,看向暮光中的少年,有許多話想說一說,但有更多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她真後悔。事情發生以後,沈津煅曾經來找過她。
他喝了一點酒,但身上只有薄荷的香氣,想必是怕熏着她,刻意用了香。他特別的清醒,問她,還願不願意嫁給他?
他可以想盡一切辦法,說服宣家二老,叫他們不會苛責于她。也可以付出一切代價,補償宣家大小姐。
宣韶茵只穿着中衣,光着腳站在屏風後。
屏風上的鳥已經蒼黃了,但做工實在極好,羽毛都是纖毫畢現。
她默默的數着根根分明的羽毛,直到渾身都冰涼了,才淡淡的道:
“沈将軍,你我之間,本就無事。将軍送我禁步,我回贈将軍荷包,也只是來而不往非禮罷了。你我只是普通朋友,何談婚嫁?至于您和姐姐的事,我想,自有長輩做主。”
沈津煅又問了她一遍。她始終不改口。
于是,他頭也不回的走了。等半月後,他和姐姐談婚論嫁時,她偷偷的望過他一眼,他眼神寧和而篤定,确定是要真心真意和姐姐過一輩子的。
她很安心。
假如早知道姐姐會把日子過成這樣,以至于連累他慘死,那她當日寧可拼卻父母埋怨、姐姐恨怼,也要說出真心話。
可惜她的真心話,他永也不會知道了。
宣韶茵的樣子,實在有些悲愁。
萬鈞重的心思,沉甸甸的壓下來,令人不得不黯然神傷。
她自是快活年紀,何曾願意把自己活成這銷魂模樣?
可惜,她年少時,便不該遇見沈津煅。
不該在生辰那日,偷跑去長林酒街,不該被人偷了錢袋,不該指着沈津煅的鼻子臭罵他——你堂堂八尺男兒,幹什麽不好,非要做賊?
更不該,聽見他那一聲含蓄的輕笑。
“小姑娘,脾氣橫,也要有眼力見兒呢。寵壞了的小家夥。”
他随手招了招,片刻就有人把她的錢袋送了回來,小賊也押到了兩人面前。
宣韶茵面紅耳赤,喏喏的向他道歉又道謝,聲音一句比一句低。
他又笑,笑聲浮蕩卻不輕佻:“無事。橫豎,你們這些任性的小家夥,都是我寵的。”
宣韶茵:“憑什麽說是你寵的?何況,我的脾氣也是很好的!再不好,也是我爹娘寵的。你又是誰,你寵誰了?”
他喝了酒,格外的狂性:“我?我是沈十萬。”
“沈津煅?”宣韶茵愣愣的擡高了頭,踮起腳尖都還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模糊的覺得很俊朗很俊朗。
許久許久她才明白過來,沈津煅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曾說過,他浴血沙場,為的就是邊境之內,歌舞升平,孩子們恣意生長。
為此,邊境線上,再多的殺戮,再多的血孽,也值得。
他們這些恣意妄為、飛揚任性的公子小姐,的确都算得上,是他寵的。
這個人,半生颠沛,沙場地獄裏卻厮殺出了佛性。
怎會有這樣光明磊落的人?
她不該去長林酒街。
———第二天早上———
徐妙錦窩在床榻裏頭,旁邊的盒子裏,吃了一堆的核桃殼、花生殼、榛子殼。
丫頭笑道:“小姐今兒吃的這麽幹呢?給您泡杯蓮子茶潤潤吧。”說着要來收拾果殼,被徐妙錦壓住手,高深莫測的搖了搖頭。
“別收拾,放在這兒,一會兒有用。”
話音剛落,謝無咎就來探病了。
人一進來,徐妙錦千手觀音一樣,各種殼瘋狂的砸了他一頭一臉。
“姓謝的,你有種!還敢來?”
謝無咎伸出個手,在她脖子外圈比劃了一下:“你看看你,脖子這麽粗,我兩只手都捏不下,那陳周能掐死你嗎?小孟就不同了,她身體弱,禁不住。哪像你啊,我就喜歡你這樣威武雄壯的!”
徐妙錦還在氣頭上,伸出手使勁的揪起他胳膊上一塊肉,轉着圈揪了一把:“滾!在你眼裏,我是個男的?你家小少卿是個嬌滴滴需要保護的姑娘(真相!),是吧?”
謝無咎只得任由她出氣。
門突然推開,徐小夫人推門進來,恰恰好就見謝無咎親昵的把手圈在繼女兒脖子上,神色心疼(?),簡直都快哭了(疼的)……
哎呀媽呀,這兩個娃感情這麽好了!(大霧)
“哎喲,小娘什麽也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
繼續什麽啊繼續?
兩人面面相觑,說了幾句閑話,謝無咎還沒走,顏永嘉就急急忙忙抹着汗來了,隔着屏風道:
“老大,昨夜沈夫人突然不見了。”
謝無咎漫不經心的問:“抓回來沒有?沈府現在裏外都換成了陛下的人,還能跑得了她?”
顏永嘉道:“找回來了。在西山破廟的枯井底下。”
謝無咎咯噔一下,起身到了屏風外,皺眉問:“是她自己跳的?”
“去看過痕跡,确實是她自己。還有那個孩子。看樣子,她是先把孩子扔下去,随後,自己跳了。陛下已經下了诏,追封一品奉國夫人,與沈将軍合葬。”
謝無咎不可避免的罵了一句娘。
謝無咎略坐一會,和顏永嘉一起離開,剛出正門,孟濯纓撐着傘,從胡同口緩緩行來。
鶴影青篁,茜色石磚,寒衣玉人。
謝無咎莫名雀躍,大踏步迎過來,又留心她脖頸。
本來想看看,還紅不紅腫不腫嚴不嚴重了,沒料到她戴了一個銀狐毛圍脖,團在脖子上,乍一看,像一只沒骨頭的懶貓。
他一時手指蠢蠢欲動,巴不得解開來看看,又遲疑住,估量着,小世子會不會動氣。
他覺得自己出毛病了,婆婆媽媽的作甚?他和孟世子都是男子(瞎啊?),別說扯開領子看個脖子,就是一起扒光了去西山泡個溫泉,又算得什麽?
正下定決心,伸出手,就聽孟濯纓啞聲道:“方才,宣老夫人派人接我過去。宣家二小姐,沒了。”
“什麽?”
謝無咎結結實實的頓住了,朝後打了個手勢,讓顏永嘉離遠些。
孟濯纓道:“宣二小姐昨日回西山時,馬車車輪壞了。下人修車輪的時候,她站在山道邊,毫無預兆就跳下去了。老夫人和我說,她離家前,言辭溫柔,百般的勸解老夫人,還說過想吃些脆柿和糖蒜,讓老夫人做一些。過幾日她回家來取。”
謝無咎明白她的意思,她沒想過抛棄家人這樣離去,可這一瞬間,她太難過了。
若是馬車沒有壞,她過了這個坎,興許就好了。可這車,偏偏壞了,還壞在山崖邊上。
沈津煅沒有得來宣韶茵的回應,但他放棄宣韶茵時,便已經決定要和宣瑩好好過一生。他一言一行都稱得上,磊落君子。
跳不脫的反而是宣韶茵,出于“犧牲”而讓步,因為迫不得已的放棄,他成了她心底的刻痕。到最後也忘不掉。
興許,若是程昱不死,她還能好好過這一生。可也沒有也許。
這一跳,只是成全了,她一個人的情癡。
這時機實在不對,宣家今日一早,已将女兒秘密送葬,至于死訊過些時日再做計議。
非是宣家無情,可悲痛之後,還得顧及沈将軍的名譽。至于宣老大人,自覺教女無方,今早也以年邁體衰為由,告老還鄉。
陛下恩恤老臣,沒有過多挽留,還給了不少賞賜。
故而葬儀上,除了宣家二老,就只有宣老夫人秘密請來的孟濯纓。
老夫人一片慈心,已無處安放:“茵兒離家回山那日,特意跟我誇你,說是冰雪之質。還說,若是日後你有了難處,求我一定要幫幫你。我還以為,她是對你另眼相看……沒想到……”
宣夫人沉沉的嘆息一聲。“我不怪她丢下我,只是心疼她。她本來是多麽率性快活的小姑娘……”
她如此說,分明是察覺到什麽了。
孟濯纓想,宣韶茵才是真正的冰雪心竅,聰敏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