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舊事
而像明夜這種小蝦米, 若不是因着朱翊钺的關系,她怕是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
不過到底, 明夜還是沒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 在私下偷偷問了朱翊钺:“為什麽先生都變了啊?”
朱翊钺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只是告誡她:“此事牽扯甚大, 幾位老師皆被貶官,以後都不會來文華殿教導了, 這事我同你說了, 不過你要記住,此事要藏在心裏, 再不能同其他人說的。”
明夜忙聽話的點頭, 立刻緊捂住嘴巴, 表示自己會牢牢記住。
朱翊钺見狀, 這才滿意的摸摸她的頭頂,然後開始檢查她的功課,看她在家時有沒有偷懶。
明夜雖沒能在朱翊钺這打聽出什麽, 不過,她後來确是自宦官那探聽到一些消息。
大體意思是,高拱小人,仗着陛下信任, 開始報複徐大人, 這大抵便是此次政治風波的起因,而在這次風波中遭殃的諸位大人,便是高拱排除異己的後果。
隔着老遠, 明夜都能感覺到說話人的那種憤恨,這位高拱高大人,簡直就是奸詐至極,心胸狹窄的小人。
明夜只隐約聽了這一耳朵,再多的就沒了,心裏想着方才聽到的話,又想到幾位先生的遭遇,明夜猛然間想到,自家外公會不會也是因為這個,而被牽連進去的?
最後,明夜無奈又惆悵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會兒家裏怎麽樣了,舅媽有沒有繼續再鬧?她很是心疼外公,本來被貶官就夠憋悶的了,再被舅媽煩,外公心裏該多難受啊。
前朝無論怎樣的風雲變幻,卻絲毫影響不到內宮廷,明夜仍就每天随着朱翊钺一起上學,而唯一叫她開心的便是,老爹并沒有走啦。
日子,就這樣有條不紊的過着。
而明夜,她這會兒也明白,當初偷聽的來的高大人是何人,高拱,便是時任文淵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并太子少師的高學士,若是再簡單一點來形容,就是內閣首輔高大人。
明夜并不知道,為什這位高大人名聲如此之差,不過,在她看來,這位高大人,乃是這徹底的實幹家。
就連朱翊钺,雖說對高大人處事不大滿意,但對于對方的政務能力,還有這種凡是務實的态度,十分的欣賞。
但是,當高大人這認真,用到朱同學本身身上時,這事情便不那麽美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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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作為太子的老師之一,高拱對皇上上書,說朱同學的字已經寫的足夠好了,再學下去也無太大必要,畢竟作為太子,書法終究只是小伎,他應該學的,應是治國□□的大道。
所以,太子這課業的比重應該有所調整了,不再習書法,而要相應的加重經史的比例。
明夜:……
她現在深深覺的,現在朱翊钺即沒厭學,也沒出什麽心裏問題,這真不是僥幸,而是朱同學本人足夠優秀和堅韌的緣故。
她心裏是知道,這些人都是為了朱翊钺好,乃是為了為大明王朝培養出一位優秀的君主,可是,真的不用講究方式方法嗎?
現代的小孩子,即使各種興趣班輪番上,被作業大山壓的擡不起頭來,可人家學完那是會葛優躺吃零食玩游戲的,想多放松就有多放松,而朱翊钺呢,因為他是太子,所以不能在人前失儀,須得時刻莊重才行,明夜這在一旁看着的,都替他心累,每日除了學還是學,所有的人都對他高标準嚴要求,說難聽一點,他這頭驢只能拉磨,前頭連根吊着的胡蘿蔔都沒有。
這人又不是機器人,被一直這麽逼下去,不出問題才有鬼了。
他現在是狀态好沒錯,人也算有那種向前的勁頭兒,但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起伏,明夜幾乎可以預料到,若是有朝一日朱翊钺做的不夠好了,等待他的,絕不會是理解和心疼,而是更為嚴厲的批評和訓斥。
明夜覺得,她如今已經模糊的觸碰到那層真相,這些滿口仁義的文官大臣,其實并不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好,這是一群寬于待己卻嚴于待人的生物,自己怎麽搞腐敗怎麽搞女人怎麽結黨營私都行,但只要君主做的稍有一點不合他們心意,便會唾沫口水橫飛,各種奏本輪番上,而坐在龍椅的那位,一般不是被徹底罵服,如隆慶帝,便是被徹底激怒而對這群人展開報複,如先帝那種。
所以說,這才是某種程度的真相嗎?明夜整個人都顯得呆呆的。
忽的頭上一痛,明夜從發呆中清醒過來,朱翊钺敲她一記,問:“又在發什麽呆?還不趕快讀書。”
明夜氣成河豚,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心道,這人還真是當夫子當上瘾了吧。
“哥哥,姑姑說的那些話比都忘了嗎?”
朱翊越擡頭看她,之間一張白胖水嫩的小臉上,滿是嚴肅和認真,這樣的包子臉,作出這樣不相稱的神色來,實在叫人噴飯,他強忍住心中的笑意問道:“那你到是說說,我忘記那些話了?”
“當然是要勞逸結合啊!民間有句話,不知你聽沒聽說過,叫磨刀不誤砍柴工,意思就是說,與其不放過每一刻時間,倒不如空出一會時間,讓腦子放松放空,這樣比你總是昏頭漲腦的殺學,效率才會更高懂嗎?”
見他正在思考,像是真的聽進去了,明夜再接再厲的加了一把火道:“我不知道你心裏怎樣想的,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又不是木頭人,總會厭煩的時候,就是突然間什麽都不想幹,只想一個人呆着,或者想去玩一玩,開心一下,明明很多人都是這個樣子,但是,這些人再勸別人的時候,卻會将這些全都忘個幹淨,只知道在你耳邊念,你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的,這根本就是不對的嘛。”
“哥哥,你不能總是聽先生的,你還這麽小,他們在你這個年紀,怕是遠不如你呢。”
朱翊钺失笑道:“诶呦,怎麽,這是在為我鳴不平呢?”
明夜正在等着他接下來的話,誰知朱翊钺卻是忽的神色一凜道:“可我将來是天子,他們卻是臣民,本來就不同,為何要一樣呢?”
明夜:……
她被噎的說不出話來,好,她承認,這個說法簡直完美,不過,這種外交辭令可無法說服明小姐的。
為了叫自己更顯氣勢,她站起身,待發現還是不夠高之後,直接搬來朱翊钺身前的小案,然後吭哧吭哧爬上去站住,雙手叉腰渾身老大氣勢的道:“你只長了一個腦袋,我也只長了一個,你長了兩只眼睛一只嘴巴,我也是一樣,你看,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你即沒多出一只手來替你寫字,也沒多出一章嘴來替你讀書,所以,怎麽就不一樣了?”
明夜的氣勢着實不小,有那麽一瞬間,朱翊钺的确被唬了一跳。
然後順着她的意思往下想,好像大家确實都一樣哎。
然後也不等他反應過來明夜有軟聲細語的勸他:“就像姑姑管理宮人一樣,怎麽才能叫他們心裏樂意呢,不知要叫他們知道規矩碰不得,還得告訴他們,做的好有賞,這樣他們心裏才有動力,平日裏才不會偷懶。”
“我也不是叫你偷懶,只是不想你太累,一把寶刀,要時常保養好了,才能一直鋒利啊。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你是想叫自己保持鋒利,還是要變得鈍鈍的?”
朱翊钺先是哈哈大笑,再然後使勁兒的揉揉她的腦袋。
以他的聰明程度,又怎麽會不了解明夜想要說什麽呢。
這樣的話,若是不是真的關心他,為他好的人,這種帶有大逆不道的話,怕是根本沒人會說的。
這個丫頭啊,還是蠢了點,以後可要好好護着她,不然被人算計了可怎麽辦。
朱翊钺忽然就有些心塞起來,此時,心中詭異的生氣了一股養孩子的愁。
“放心吧,我又不傻,你說的我都知道,不過事情不是這樣簡單,以後你就明白了。”
說完這句話,朱翊钺便不再開口。
朱翊钺這話,在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明夜想起來都是兩眼轉圈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才恍然大悟的明白過來。
朱翊钺身為太子,縱使陛下是親爹,可天家父子和旁人不同,他可以有缺點,但卻要老實本分,尊師重道,作為一個太子,能聽進臣子正确的谏言,才是最重要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層保護色,而老實,忠厚,卻又略呆板不知變通,則是朱翊钺身為太子的保護色。
也許這個兒子不是最聰明最優秀的,但卻是最為忠厚仁義最為聽話莊重的,對于一個皇帝兼父親來說,這便足夠了。
不過,明夜的話,還是有了一定的效果,在她的建議洗腦之下下,朱翊钺選了一項雜學,作為平日消遣的興趣。
而出乎明夜預料的是,朱翊钺沒有選琴棋書畫任何一種,而是選擇算法作為自己的興趣。
明夜有些意外,卻也覺得合該如此,算學這樣需要動心眼的東西,正好配朱翊钺這種滿肚子心眼的人。
不過,明夜卻不會想到,因為朱翊钺這項興趣,将來會帶給大明王朝多麽大的影響。
這些都是後話了。
就在這種即平靜又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終于到了隆慶五年。
這日,明夜聽完課之後,朱翊钺沒有叫她一同用膳的意思,反倒是明睿豐走了過來,将她一把抱進懷裏道:“小夜兒乖乖的,家裏出了些事情,跟爹爹回去一趟。”
明夜呆呆愣愣的,只會點頭,因為,她自打出生起,就從沒見過爹爹這樣的神情,這叫她沒來由的一陣心悸,總覺得像是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一樣。
明睿豐一路抱着明夜,整個人全程不發一言,馬車的氣氛壓的人難受,到了家中之後,外婆到是一切如常,可娘的話。
待見到她娘之後,明夜着實吃了一大驚。
周瑤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明夜作為閨女,還算有些了解,這是一個性格無比堅韌的女人,放到現代,絕對妥妥的女王那種,可這樣一個人,此時面上卻有着一種難言的悲哀,明夜整個人都蒙圈了。
她回頭悄悄爹,明睿豐嘆氣了摸摸她的小腦袋:“進去吧,好好陪陪娘。”
“恩,”明夜聽話的點頭,然後邁着小步子,慢慢走到周瑤身旁,語氣輕柔的喊了聲娘。
周瑤見女兒終于回來了,一把将她抱住,然後将頭埋到女兒馨香的身子裏,眼淚悄無聲息的滑落。
“娘,不哭,不哭。”
明夜心疼的給她娘擦着眼淚。
方才的釋放,叫周瑤的情緒穩定許多,她聲音略帶嘶啞的對明夜說道:“小夜兒乖,過幾日咱們就要從外婆家搬出去了,你陪着娘收拾東西好不好啊?”
“啊?這怎麽會……”明夜眼底閃過茫然。
她娘這副模樣,肯定和搬出去這件事有關,可到底,在她不在家的這段時日,發生了什麽事呢?
最終,為明夜揭開這個疑惑的,還是明軒。
別看明夜大部分時間都在宮裏,可兄妹兩人的感情卻沒受到絲毫影響,照舊親近的很。
“你也懂事了,告訴你也無妨,只不過,這事你知道便知道,但也僅此而已,畢竟,這些都是長輩的事,我們做晚輩的不好插手。”
明夜連忙點頭:“恩恩,我知道了,哥你快說。”
明軒複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這才将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
原來,自外公致仕之後,舅媽心裏便一直有些不大痛快,不過,也沒人放到心裏去,畢竟舅媽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哪天她不找事,才是怪事。
但事情的發展,卻遠不止于此,周瑤性子強硬,是不會忍者李氏這些的,兩人一時鬧的很是不快,可誰也沒想到,李氏最後将這事竟然捅到了周承荪那,而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外公竟然會站到李氏那一邊,訓斥了周瑤。
周瑤從小個性飛揚,人本身又足夠出色,說一句天之驕女也不為過,哪裏能受得了這種指責,更何況,這挑事的人分明就是李氏。
再加上,因為有了人撐腰,李氏便越發的張揚,若是以前說話間還能顧忌些,如今那真是什麽難聽說什麽,言語之粗鄙簡直不堪入耳。
所以,周瑤與李氏二人間的對峙,簡直是必然的。
可無一例外的,最後輸的那個都是周瑤。
因為周承荪的偏袒,周家東院一時間風頭無兩,就差走路發飄了。
“外公這樣對娘,外婆哪裏忍得了,因為争執間,語氣便不大好,這無意間,便牽扯出了一樁舊事。”
明夜催促他趕緊說,想也知道,真正的關鍵,就在這一樁舊事上。
明軒心裏做許久鋪墊,這才緩緩道出實情:“當初,外婆是繼妻,你這應該知道吧?”
廢話,她當然知道,舅媽之所以能抖起來,無非也就是靠的這一點。
“舅爺年輕時身子便體弱多病,曾經好幾次差點就活不過來了,外婆只有這一個弟弟,為了護着弟弟,落下的名聲便不怎麽好。可那時,前任的李老夫人又剛過世,舅舅年幼需要人照顧,家中還有長輩要奉養,外公那時也沒人瞧的上,無奈之下,這才娶了外婆。”
明軒頓了頓,許是平複心境,又接着說道:“外公與那位李老夫人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篤,娶外婆也只是權宜之計,再加上舅媽的母親,就是那位吳夫人,在外公耳邊說了不少外婆的壞話,使得外公對外婆更加不滿了,外公以為外婆人品信不過,怕在他照看不到的時候加害舅舅,便在那位吳夫人的撺掇下,相出一個辦法,就是偷偷給外婆喂絕育藥,因為,只有外婆今生都沒有自己的孩子,她才會對舅舅好。”
明夜這會兒,用震驚已經完全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外公那樣一個慈祥老頭,當年竟能相出這般陰毒的主意,那可是他的枕邊人啊。
明軒沒理會妹妹的表情,接着說道:“可誰都不知道,外婆那時已有身孕,外婆身體向來很好,可大夫卻說她有流産之兆,外婆為人向來精明,便打發了大夫,自己悄悄的将此事瞞了下來,後來卻通過探查,才知道這一切,全都是外公的主意,那時,舅爺還年輕,身子又不好,平日吃藥尚且需要周家幫襯着才行,為了舅爺,外婆便沒有将此事聲張,而是自己忍了下來。”
“可雖然不再吃藥,外婆肚子裏的孩子,卻還是受到了影響,外婆生産時,生出一對龍鳳胎,可由于懷孕時藥物的傷害,兩個孩子只活了一個大的,小的那個卻是沒有熬過來,而外婆,也因此徹底傷了身子,終生不能再有孕。”
說到這,明軒擠出一絲苦笑:“娘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被她知道了這樣的事,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
明夜心中有震驚,更多的卻是一種悲憤,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會把她抱在膝上,哄着她開心的慈祥老人,竟然是天字頭一號大渣男。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這是親手害死了自己兒子啊。
怎麽會這樣呢,怎麽能這樣呢!
明夜再也抑制不住,撲倒明軒懷裏痛哭起來,她也不知道,是為了娘而哭,還是為了外婆哭,亦或者,是為了那個她從未能謀面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