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風聲灌入耳中。
這寒風凜冽刺骨,如刀鋒般細細碎碎地剮透每一寸肌膚。
梅清漸原本沉溺在無邊無際的渾沌意識中,仿佛漂浮在海水中的藻類,渾不知身在何處,卻終究是被這持續不斷的細碎折磨逐漸喚醒。他睜開了眼睛。
身下有雪,他躺在無垠的酷寒風雪中,這裏已經不再是暗無天日的大荒淵。梅清漸下意識就想要翻身坐起來,掙紮着道:“小九,寧師兄,還有淩——”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頭,七殺長老的聲音緩緩響起來:“本座已經傳訊給甄無玑,不久就會有昆侖弟子入淵接應他們,你放心吧。”
梅清漸恍惚地慢慢回過神來。風雪中日照昏暗,可是他認得周遭的樹木風景,一輩子銘刻在心,不能或忘。
這裏是七殺崖崖底。
舊日的記憶像是山呼海嘯一樣湧上來,眼前一片發黑,什麽也看不清楚。他的舊傷再度複發,略微動一動,顱骨就像是要裂開一樣的疼,只有昏迷前的景象一一閃過眼前。
梅清漸并不确定是淩昱在暗害他,因為他不敢相信他會下這樣的死手。他們踏着大荒淵最關鍵的命脈,稍有輕舉妄動,就會将整座昆侖山毀于一旦。他不敢信。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是十二年前的噩夢重現,梅清漸渾身發抖,用盡全身力氣緩慢調勻呼吸,努力冷靜自己。
不,他還活着,就還有機會證實整件事情。最重要的是,混沌死了,大荒淵,大荒淵也——
梅清漸驀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昏迷之前,他拼盡最後的力氣,将他手中那把浸透神血的舊劍深深釘入了南鬥陣眼之中,只不知是否能穩固大荒淵的震蕩。
他慌亂地掙紮起來,急道,“七殺長老!混沌如何?大荒淵如何?!”
有什麽溫熱的東西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雪光裏的一點殷紅,格外清晰地闖進他的眼簾裏,那是血。
梅清漸這才發現,七殺長老身下的雪地幾乎被汩汩流出的溫熱鮮血染紅,他的胸口被妖獸利爪狠狠撕扯開一個深及見骨的創口,潰化腐爛,血流不止。
七殺長老輕輕地笑了笑。他也正端詳着他胸口的傷處,仿佛在端詳什麽極有趣味的事物,直到梅清漸慌忙撲過來替他敷傷止血,這才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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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了指這猙獰傷處,微笑道:“本座捅了混沌一劍,死或不死,卻是不敢咬定。它臨死前抓我一爪,是以瀕死妖力浸入我的血,往後如何,呵,走着瞧就是了。
“……當時大荒淵震蕩劇烈,塌了一多半兒,紫微鬥數築成的根基倒是不曾徹底震毀。本座只來得及将你救出來,其他的,想來都有甄無玑去料理。”
梅清漸正忙于清理身周血跡,聞聲微微一怔,低聲道:“長老身受重傷,卻還在千鈞一發之時救了晚輩性命。晚輩……”
七殺長老道:“錯了。本座救你,也是為了讓你給本座療傷。”
梅清漸:“……”
七殺崖底遍地積雪,自然沒有草藥生長,梅清漸對司藥一脈的療愈術法只知皮毛,所幸他師從于天機長老,所學的內功心法中正清寧,以內息傳功調理,多數創口都能慢慢自行愈合。
只是七殺長老被混沌臨死所抓的這一爪委實古怪,傷口血肉持續潰爛,不多時又再次出血。
梅清漸封緊他胸口各處穴道,将清正內息收斂至最輕,一絲絲地随着七殺體內小周天流轉,凝神時不知辰光,好容易一番運功結束,七殺長老體內真氣流轉重歸寧定。
梅清漸緩緩睜開眼來,只見日光斜照,金烏初升,竟然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
七殺長老盤膝靜坐,此刻也睜開眼睛。
四目相交,梅清漸只覺他眼底精光極盛,兩人還未開口,驀地裏只覺腳下雪地簌簌作響,半空中似有無形氣浪震了一震,陣法低吟,嗡嗡作聲。
梅清漸熟習司陣一脈,自然知道昆侖山各峰皆有布下的護峰陣法,從萬年前昆侖開派時就已經設在此地。
七殺崖破敗百年,早已成為了一座孤峰,想不到七殺長老初歸舊地,就已經着手修複了護峰陣法。
七殺長老行若無事地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角:“是公西家的人。你出去罷,本座不見外人。”
他所受的重傷還遠遠不曾痊愈,只不過勉強行動自如而已,卻已經不再多看梅清漸一眼,徑自向着遠處的舊殿屋舍走去。
七殺崖僻處荒涼所在,究竟是昆侖七峰之一,舊日所建的殿舍足以遮風避雨,與其餘六峰不同的是,七殺殿建于崖底,而非峰頂。
梅清漸目視着他的背影徹底消失,這才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峰而去。
先時他全神貫注還不覺得,此刻精神一旦松懈下來,梅清漸頓覺渾身疲乏,頭痛欲裂,腿軟得幾乎站立不穩。
他在大荒淵中受陣法反噬,險些丢了性命,随即又耗費一身內息真法為七殺長老療傷,一天一夜未曾安神休息。
這條路雖不長,他卻走得跌跌撞撞,險險就要一頭栽倒下來,就地不省人事。
護峰陣法之外,遠遠的有一抹人影來回踱步。
天機長老神色焦灼,甫一看到梅清漸這副模樣,更是擰緊了眉頭。他搶上兩步扶穩梅清漸,一言不發,翻手抵上他背心穴,源源不斷的清正內息浸透靈臺,便如一場久旱之下的甘霖。
梅清漸半晌方才透過一口氣,立時輕聲道:“師尊——弟子無礙的。”
天機長老徐徐輕拍他後背,右掌仍舊并不從他背上穴道挪開,溫溫地道:“淵中事變,掌門又收到了特殊的傳音訊號,各峰長老立刻入淵查看。南鬥陣法原本已經築成九成,又有鎮封陣眼,不必憂心。
“……只是你,怎麽弄成了這副模樣?”
梅清漸躊躇半晌,他一貫不會在師尊面前隐瞞說謊,前因後果,自然都只能和盤托出。
昆侖上下都對七殺長老知之甚少,天機聞得他再度現身,也頗覺詫異。待聽到混沌與白民族的上古舊聞,一時若有所思,并不開口。
直到最後聽得南鬥陣法反噬之事,方将臉色沉了下來,半晌方淡淡地道:“不打緊。既然回來了,就回天機峰安心休息。此事,為師自然會斟酌告知掌門。”
梅清漸猶豫着還想再說什麽,天機卻已然不由分說,引訣禦風,攜着他動身回返天機峰。
風聲呼嘯,遠遠見得薄九正候在山門外,見二人飄然落地,興沖沖地迎上來喚道:“梅師兄!”
天機長老淡淡地道:“叫師兄就是了,何必叫什麽梅師兄。”
薄九摸摸腦袋,卻綻出個局促笑容來:“是弟子一時改不過口——師兄!天機長……不,師尊!師尊他老人家已經準許收我入門,還破例準我留在天機峰上,只待三年後的公開大比後,就能正式拜師了!”
梅清漸微微吃了一驚。他拜入天機長老門下已有十幾年,始終不曾見師尊再行收徒。
一來,是天機長老眼高于頂,向來看不上外門弟子的資質,二來,卻是他深知梅清漸依賴于他,不肯讓他心中失落。
按薄九的資質性情,未必就能得了天機長老青眼,之所以破例收徒,多半也是看在梅清漸的份上罷了。
梅清漸深深一個揖禮下去,啞着嗓子剛喚了聲師尊,天機長老已扶住他手肘,微微搖頭:“自家師徒,不必講究這些虛禮。小九扶你師兄進去,他氣虛體弱,需得好好休養,不許讓他一個人出去亂跑。為師再去一趟大荒淵,有幾句話,需得問一問掌門。”
二人行禮相送天機長老禦風離去,薄九興高采烈,一路扶着梅清漸向天機殿中行去,一邊絮絮叨叨地道:“幾位師兄師姐都被長老們各自送回各峰,江別師兄也好險撿回來了一條命,只是依然昏死不醒,司藥一脈的天梁長老已經親自去為他診脈療傷了。
“我原本想去質問淩昱,可是天樞峰太高了,我禦劍生疏,一時半刻還上不去。師兄別氣,我定要将此事昭告昆侖上下,好好問問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梅清漸只覺額角又突突地痛了起來,嘆了一口氣道:“不許莽撞。此事未有定論,不可輕易有辱天樞峰清名。
“……淵中陣法反噬之前,我曾見寧師兄、聞師姐兩人相繼跌入大荒淵地底,他們二人如何?”
“啊,是了!”薄九叫道,“聞師姐尚好,只是寧師兄自從出淵就病得昏昏沉沉,連人也不大認得——師尊說,這病況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梅清漸腳下一頓,當即停了步:“我們去看看。”
“師兄!……師尊方才還說,師兄體虛氣弱,不可擅動真氣,不能一個人亂跑——”
“你跟我同去,自然就不算我一個人亂跑。”
“什,什麽——師兄!師兄你等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