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昆侖峰頂風雪酷寒,然而掌門所在的天府宮中卻格外溫暖,甫一踏進門裏,即有濃郁藥香撲面而來。

殿中正架着一只紅泥小爐,淺淡藥氣袅然升起,不遠處一個十三四歲的紅衫小姑娘手持蒲扇,正在細細扇着爐火。

梅清漸與薄九踏進門來,小姑娘原本專注煎藥,不經意地擡眸掃了一眼。

可這一掃之下,她的一雙明眸竟不由自主地釘在梅清漸身上,呀的一聲掩口輕呼,眼眸亮亮地道:“我認得你!你就是天機峰的梅清漸梅師兄罷?”

因着容貌殊異,梅清漸早已習慣被旁人視作古怪異類,然而眼前這小姑娘澄澈雙眸中,卻并無懼怕厭惡,而是清淩淩的一番好奇崇敬的模樣,不由尴尬起來,躬身行禮道:“是我。在下來看望天府峰寧子亁師兄,請問這位師姐——”

紅衫小姑娘連連搖手,咯咯笑了起來,“清漸師兄!我才從稷下學宮升入內門不久呢,可當不起你這一聲師姐,叫我袅袅就是啦。

“我是天梁峰司藥門下,在這兒替寧師兄煎藥跑腿兒的,喏,他才醒了不久,快進去看看吧。”

梅清漸自幼見慣了世人冷眼,竟是頭一回在昆侖山上遇到這樣天真純淨的小姑娘,忍不住心中溫暖,躬身微微行了半禮致謝,向着她所指方向提步而去。

轉過回廊時,冷不丁見到身後跟着的薄九頻頻回首,神色局促不安,倒是忍不住啞然失笑。

二人踏入內殿,寧子亁果然剛剛蘇醒,正要從榻上欠身起來見禮。梅清漸連忙搶過一步扶住:“何必如此。出淵後不及探問,寧師兄覺得怎樣?”

寧子亁臉色慘白,唇皮幹裂,眼底也失了往日神采。他來不及回答梅清漸的問話,先攥着胸口猛烈咳嗽起來,那聲腔撕心裂肺,咳過一陣後,竟哇地嘔出了一口黑血。

兩人同時吃了一驚,忙不疊替他拍背順氣,半晌緩過勁來,寧子亁方慘笑着搖頭道:“……梅師弟,與窮奇的這一敗……是我生平奇恥大辱,只怕,只怕我是要命不久長了。”

梅清漸心底驟然一縮,強抑情緒,低低地道:“寧師兄,不可如此!天梁長老醫術冠絕昆侖,江師兄在鬼門關裏過了一遭尚能救回性命,有什麽是治不好的?”

寧子亁微微搖頭,望出來的眼光卻有些渙散了,他啞着嗓子輕聲道:“重傷尚可醫治,可我并不是受傷。

“……淵中落敗後,不知窮奇使了什麽妖法,令我昏死過去,卻夢到了一片密林構成的重重迷宮。無數惡靈在我身周追逐戲弄,無窮無盡,我在夢中掙紮奔逃,與它們拼力撕打,可它們無形無跡,只是一味的譏笑于我。……”

薄九張口想勸,寧子亁瞧了他一眼,虛弱微笑道:“薄師弟想說虛夢不必忌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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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聽天府宮中的師弟妹所說,我這兩日卻并未完全昏睡,而是時不時狂亂奔走,逢人便有穢罵撕打。言行癫狂,六親不認。我醒來這大半日,他們始終不敢同我多說話,只怕我是瘋了……”

他兩側泛黃臉頰已然凹陷進去,神色委頓,面如死灰,一想到這副模樣的癫狂形容,的确令人遍體生寒。

梅清漸方知天機長老所言“病況不對”是什麽意思,他猶豫道:“此病多半不是藥石可醫,掌門可曾來看望過你嗎?”

聞得掌門二字,寧子亁眼瞳微微一動,仿佛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他避開梅清漸的眼光,一時似是顯出強壓畏懼厭惡的模樣,半晌才道:“師尊……不錯,師尊來看望過我。”

“那一日我半夢半醒,神智迷糊得厲害。恍惚記得,我在夢裏追逐惡靈直至它們的老巢,冥冥中覺得窮奇正是在此,在大荒淵下的地裂深淵中,可是窮奇……窮奇卻化作了師尊的模樣,将我剝皮剔骨、挖心飲血——我,我拼命掙脫夢魇,可是一睜眼,恰恰就看到了師尊。”

說到後來,他的嗓音漸趨顫抖。古籍所載,窮奇一貫毀信廢忠,崇飾惡言,最擅長以讒詞幻象來玩弄人心。這其中的折磨,更是比酷刑拷打要可怕得多了。

梅清漸心中沉重,一時卻想不到有什麽言辭來勸慰于他。寧子亁閉了閉眼,啞然一笑,搖頭道:“罷了,我只當是——”

他這句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內殿門外環佩叮當聲響,有個輕柔的女子嗓音喚道:“師兄,該用藥了。”

纖影翩翩,內殿外走來兩個妙齡女子,當先的是聞燕聲,居後那個走得一蹦一跳,卻是先前在外殿煎藥的袅袅。

梅清漸與她二人各自見禮,聞燕聲熟練地洗盞溫杯,濾去藥渣,将濃黑味苦的一碗藥湯替寧子亁端至口邊,柔聲道:“師父說,這病狀切不可操之過急。越是心魔深重,越要鎮定心神,以甘平藥物調和。我為你多加了一味甘草,一味冬蟲草,等你用過了藥,且去殿外曬曬太陽。”

寧子亁已将浸過血跡的手帕藏進了枕下,這時接過藥湯慢慢飲盡,微笑道:“我今日醒來覺得好多了,想是用藥起效,你不必憂心。”

他先前尚且對梅清漸提及命不久長,此時面對着聞燕聲,卻絕口不提病中折磨。聞燕聲望向他的眼光亦是溫柔如水,其中情致缱绻,任誰都能瞧得出了。

袅袅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悄悄拉了拉梅清漸的衣袖,調皮笑道:“清漸師兄,寧師兄和我師姐的訂婚喜酒怕是就在這一二日了,還要勞你轉告天機師伯,務必要來沾沾喜氣兒!”

聞燕聲飛紅了臉,擰眉道:“小丫頭胡說八道,下次師父考較功課時要罰你,我可不來救你。”

袅袅一歪頭從她身邊躲過去,粲然笑道:“師父最疼我了,才舍不得罰我。寧師兄——師姐好兇,你快攔攔她!”

這小姑娘活潑明快,将內殿中先前沉郁一掃而空,就連寧子亁的病容中也透出幾分笑意。

梅清漸與薄九當即起身告辭。走出天府宮外,大雪初霁,遠處天際湛藍透亮,梅清漸駐足輕輕嘆了一口氣,昆侖山中千萬載寒暑如一,渾不知山雨欲來,就在眼前了。

“師兄……”薄九在身側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看他臉色,試探着問道,“若是天府峰與天梁峰當真有了聯姻喜事,我們,我們……”

“你想去蹭着看熱鬧,再與天梁峰的小師妹套幾句近乎?”梅清漸不常說這些揶揄言辭,此時一開口,倒少了幾分素日的清冷。

薄九登時面紅耳赤,埋下頭去嘟嘟囔囔地顧左右而言他。梅清漸不由得微微一笑,道:“待到了結了眼前的事,往後再費心思不遲。

“——眼下不如先回一趟天機峰,自西殿丹閣取兩支上品靈芝,我們去天相峰探望江別師兄。”

薄九顧及梅清漸氣虛未愈,自告奮勇要回峰跑腿兒,梅清漸也就沿着山道緩緩走去。

天相峰地處極南,山間靈獸出沒,花草繁茂,頗有生機。不必動用禦劍之術,一路行來觀賞風景,亦是心曠神怡。

待梅清漸行至天相峰的護峰陣法時,薄九尚未趕到,兩個護峰弟子客客氣氣地見了禮,謝道:“天梁師叔正在為師兄閉關療傷,運功要緊,暫時不方便見客。失禮之處,還望梅師兄海涵。”

梅清漸遂轉身下崖,剛走了沒幾步,迎面撞見了氣喘籲籲的薄九,他這一趟跑腿卻跑得灰頭土臉,頗為狼狽——

天機峰由奇門五行、八卦陣法所布成,薄九初來乍到,雖在天機長老的指引下勉強認得了護峰陣法,其餘卻還差得遠,時常一頭撞進去就迷了路。不過,好在這次跌跌撞撞總算找到了西殿丹閣。一見梅清漸,就忙不疊地将懷裏兩棵上品靈芝捧出來興奮邀功。

梅清漸搖頭嘆息,只好随着他往回走,還未到護峰陣法外,卻聽得窸窸窣窣的人聲議論,正是方才那兩個護峰弟子的口氣。

“……原來這就是衆人都在說的天機峰梅清漸,我看他也文文弱弱的,竟然這樣了不起。你有沒有聽說,是他殺了混沌?”

“他既沒掏出混沌的內丹,也沒拖回來混沌的屍體,他殺了混沌?……呸!江師兄一片好心去襄助天機峰,卻傷成了這個地步。我看還是淩師兄說得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如一股腦兒殺了幹淨——”

議論嗓音逐漸小了下去,想來是隔着護峰陣法,兩個弟子已經走得遠了。梅清漸在原地站了半晌,輕聲道:“小九,靈芝放下罷,我們回天機峰。”

薄九不知何時已通紅了一雙眼,十指緊攥成拳,咬牙恨恨道:“…都是在大荒淵中過了命的交情,憑什麽,憑什麽——”

梅清漸微微搖頭,知道這一時半刻難以同他分說清楚,取過靈參擱置在護峰陣法外,正要起身離去,忽然只聽陣法波動低吟。

這陣法無形無跡,半空中的日光便有如水波蕩漾開來,遠遠見得一抹人影禦劍穿入陣中,鼎氣盤旋,是天相長老回來了。

“那鼎……”梅清漸喃喃自語,眼光盯緊了峰頂空中所盤旋的一尊漆黑小鼎。他曾經在大荒淵中見過江別以法力催動靈鼎,此刻眼前的法術也一般無二。

只見天相長老随身的這尊靈鼎飛快暴漲,一丈、兩丈、五丈、十丈,每一次盤旋轉動,鼎身一側被鑿出的刺眼缺口都清晰可見。

天相長老是從大荒淵中回來的,卻未能捉回混沌。它鑿穿靈鼎,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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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角裏有一兩段bg支線,除此外,文中沒有明确的感情路線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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