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逃了就逃了罷。”
七殺長老收勢靜氣,內息調和運轉周天,徐徐睜開眼時,依舊是泰然自若的模樣:“昆侖山一代不如一代,真要由這些廢物逮到了混沌,本座才當真驚訝。”
梅清漸在天機峰上休養過數日,又至七殺崖中助七殺長老運功療傷。
離開大荒淵中已有小半個月,可七殺長老的傷勢依舊不見起色,胸口傷處血肉模糊,深可見骨。梅清漸一天幾次來探望療傷,也只能助他勉強止住流血罷了。
梅清漸從天機峰丹閣中取來了古參仙芝等幾味名貴藥物,架爐細細熬煮。這七殺崖底雖是凜冽嚴寒,倒有一縷藥香萦繞不絕。
他也曾提議請司藥一脈的天梁長老前來診治,卻被七殺一口回絕。
他傷勢雖重,神采裏卻始終有懾人之色,不曾有一絲一毫委頓模樣,聞言譏嘲笑道:“若是治得好,自然天下太平。若是治不好……”
他拉開襟口,傷處滲出的血漬染透了裹傷所用的白布,血色卻并非鮮紅,而是隐隐透着一層黑氣。
七殺長老冷笑道:“妖獸一爪之力,乃是妖力所注。若是傷口逐漸潰化,終有一日會令本座受妖氣所侵,徹底失了神智。到了那一天,他們多半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本座打入大荒淵下了。”
梅清漸無言以對,七殺長老攏起衣襟,淡淡地道:“你記住,你半生坎坷都是由‘人’得來,更不該對他們抱有期待。他們不配。”
梅清漸輕聲駁道:“長老難道就不是‘人’嗎?”
七殺長老略微眯了眯眼睛,笑道:“不錯,本座是人。因此這副殘軀所帶來的自私、脆弱、怯懦、卑賤,本座自然也就只能照單全收。
“……唔,本座傷勢雖重,總還比混沌好過一些。而今它四處逃竄,可說是狼狽得很了。說不準哪一天,它就會随着潰化的妖氣,慢慢找到本座。”
“找到長老……又當如何?”
七殺長老想了一想,笑道:“你可曾聽說過奪舍?”
梅清漸道:“魂魄神識未斷,借他人身體還陽——長老是說,混沌通曉奪舍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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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上古神魔而言,區區奪舍可說是小菜一碟。說不準哪一天你來七殺崖,所看到的還是本座,實際上,已是混沌在向你旁敲側擊地問話了。”
此時藥湯熬好,梅清漸正過濾藥渣,聞言不由得動作微頓。
七殺長老言辭間帶着三分笑谑,似是渾不放在心上,梅清漸卻不能淡然置之,一想到刻骨仇人在眼前而自己懵懂無知,本能便禁不住指尖微顫,立時道:“混沌奪舍,莫非就全無預兆?還請長老告知晚輩,該如何辨別!”
七殺長老摩挲着下颌,思索道:“奪舍異兆,多半還是有的。只是憑你的功力與眼力,想要辨別得出,還差得遠。說不定只在我們這說話的當兒,本座就已換了一個人了。”
梅清漸将手中青瓷藥碗捧了過去,“長老,用藥。”
“……”
從七殺崖離開之後,梅清漸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周圍的昆侖弟子全部都來去匆匆,偶然有幾個和他擦肩而過的,細小的議論聲飄進他耳中,聽來都有惶急之色。
“難道傳言都是真的?稷下學宮當真——”
“去了就知道了,快,快。”
“聽說……血肉模糊,死狀凄慘得很……”
“你瞧!那不就是梅清漸——”
“噤聲!”
這些人眼光古怪,指點議論不絕于耳,再看一個個禦劍前去的方向,都像是往天府峰下的稷下學宮而去。
梅清漸定了定神,一時卻拿不準是回返天機峰,還是與他們一道前去稷下學宮。正在猶豫之時,忽然看見人群中也混着個薄九。
薄九修為低微,雖在天機長老的指點之下勉勉強強學會了禦劍,卻也是禦得亂七八糟。
他不敢看腳下的萬丈重雲,只怕一看就要腿軟踏不穩劍身,正在手忙腳亂時,身遭猛地穿過去一個飛得極快的弟子,氣流一亂,薄九吓得啊的一聲,幾乎就要頭朝下栽下劍去。
就在這時,他只聽耳畔陡然響起個清冷嗓音,喝道:“氣凝神,心歸一!”有人在他手肘一托,一股清寧真氣陡然灌入氣海,穩住了腳下的仙劍。
薄九吓得驚魂未定,猛然一擡頭,竟然正對上了梅清漸。
梅清漸的随身佩劍留在了大荒淵中,此刻所用的僅僅是天機峰北殿劍閣中一柄平平無華的仙劍,與薄九齊平,卻能穩穩帶得他停在半空中。
梅清漸眉頭緊蹙,斥道:“禦劍還未運用純熟,誰準你擅自——”
他一句斥責未能說完。因為薄九擡頭看清是他,登時就紅透了眼眶,哇地喊一聲師兄,緊緊地抓住了他。
梅清漸有些慌了神,連忙攬住薄九輕拍後背,薄九語無倫次,嗓子裏幾乎帶了哭腔:“我,我四處尋不到師兄,只怕師兄已經出了事。他們都是混說的,師兄,師兄,我才不信——”
梅清漸截口道:“他們說什麽了?”
他這一輩子,多的是衆人惡議,無頭之冤,一來二去,竟然對什麽都不覺得詫異了。
薄九別開臉,咬牙道:“我不信,我不說!惡人自有天收,憑什麽一股腦兒推到我們身上?尤其是天樞峰的淩——”
周遭路過的昆侖弟子不少,他們二人原就招人矚目,更何況薄九又有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嗓門,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而視。
梅清漸眼看跟這孩子說不通,一伸手把他往自己身後一拉,道聲站穩,徑自禦劍直奔稷下學宮而去。
稷下學宮外圍攏的昆侖弟子不少,議論聲窸窸窣窣,一看梅清漸二人到來,都不約而同地放低了嗓音。濃重的血腥氣聞之欲嘔,梅清漸撥開人群,看清了那具橫死的屍首。
乍一看有些陌生——躺在地上的男子雙眉吊垂,形貌畏縮,臨死之時猶自睜大了雙眼,盡是驚惶失措之态。他胸前血肉模糊,原來心肝五髒已經被徹底挖去了。
梅清漸靜了片刻,方才從這平庸眉目裏勉強辨別出幾分熟悉來。那是一個資質愚鈍的外門弟子,當年梅清漸在稷下學宮進學時,曾經被他誣賴偷拿了靈鼎,平白受了好一頓拳腳。
然而此人十多年來蹉跎光陰,始終沒能在內門大比中博得峰主青眼,弱冠之年一事無成,眼看着就要被逐出稷下學宮,卻在此時突遭飛來橫禍。
轉開目光,梅清漸一一掃過周圍,與他目光相觸之人無不閃避,唯獨有一人大步上前,喝道:“梅清漸!今天你身在何處,所做何事,都一一交代清楚!否則,孫師兄之死定然與你脫不開幹系!”
梅清漸略微擡了眼。當日他在七殺崖上曾與魏棣有過一面之緣,令他所受教訓不小,此後但凡路遇,魏棣無不是低頭繞路而去。今日的氣勢卻也非同尋常,想來是有備而來。
梅清漸在暗地裏替七殺長老療傷,此事自然不能公之于衆。魏棣之所以有恃無恐,想來也是打探到他遮掩行藏,借此機會散布流言,竟招惹來了這些閑人議論。
放在平日,這些昆侖內門弟子多半瞧不起外門的烏合之衆,可是今日眼看他死狀凄慘,竟然也有兔死狐悲之嘆,指點議論格外切齒。
梅清漸心知由于淩昱深恨于他,魏棣自然盼望為師兄出頭。但以此做文章,卻未免太着痕跡。
他一言不發,俯身翻開死屍的眼皮檢視瞳孔,屍身早已冰冷僵硬,需得撕開衣衫,查看屍斑所生的情況。
魏棣剛喝一聲住手,但聽铮然劍吟,薄九拔劍出鞘,怒目圓睜,攔在了他和梅清漸之間。
“…兇手殺人剖心之舉極為暴虐,卻又以亂劍砍就傷口,不肯流露行跡。屍斑遍生,瞳底渙散,血肉已有腐爛,他死了總有五六個時辰了。你不必在此信口雌黃,只需由仵作驗屍,自有分曉。”
梅清漸不動聲色,緩緩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并沒有看到淩昱的影子。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只需半日光景,魏棣自然會将他的話傳遍整座門派。
“……混沌逃遁,眼下,就在這昆侖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