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二具,第十三具,第十四具。
昆侖山上出現的屍體越來越多了。
有些弟子是下山歷練,突遭意外;有些卻是閉關修煉,就此失蹤。不只是在稷下學宮中,就連在各峰內門弟子裏,但凡落單,便極有可能遭遇毒手。
心肝剖盡,精血吸幹,死狀好不凄慘。更有甚者,屍體臉容上往往有一層黑氣萦繞不散。
天樞長老鐵青着一張臉,捏碎了花梨木太師椅的堅硬扶手,一字字都像是從牙關裏擠出來的——“不錯,确是混沌的手筆。”
梅清漸細細檢視過了屍體,站起身來。
這一遭死去的是天同峰的內門弟子,屍體被丢入天同峰下的一條深澗中,整整隔了三日才被弟子打撈起來,屍身面容都已經泡得腫脹不堪。
正因如此,那一層透進肌理的深重黑氣才越發顯眼。
頭一次見到時,梅清漸幾乎怔了一怔——不知為什麽,他覺得大荒淵下初見七殺長老時,他臉上的那一層死氣,就很像這樣的死屍。
殿中一時靜了下來。他們所處之地是天府宮正殿,各脈峰主與門下首徒皆在當場,就連寧子亁也帶病前來。昆侖山中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自然都盼着他們能了結此事。
淩昱沉着臉色,對面前的梅清漸只做是視而不見,徑自向着天府長老沉聲道:“混沌身受重傷,還敢來昆侖山中撒野。掌門師伯不必憂心,區區一介手下敗将,我們定能教他有來無回。”
天府長老頗有憔悴之色,緩緩地道:“正因它身受重傷,方才冒險深入昆侖山中。你當它殺我昆侖弟子是為了洩憤?他們的心肝被剖,心頭血皆被吸幹,乃是為了它療傷補氣所用。
“混沌一日不死,昆侖便永無寧日。”
寧子亁長身而起。他臉色仍有病容,一雙眼底卻掃淨先前頹靡沉郁,深邃漆黑,一眼望去有如深潭潭水。
他一字一頓地道:“昆侖弟子,又豈能畏懼邪魔外道?往後不分白晝夜晚,我等都需派遣各峰弟子在七峰換班巡視。
“巡視弟子不得單獨行動,最少需得兩人同行,一經遇險,即刻燃放信號焰火。天機峰門下弟子只有梅師弟一人,不如從天府峰抽調幾位師弟妹,相互幫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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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為天府長老座下首徒,此刻雷厲風行,指揮若定,大有統領風度,竟遠勝昔日溫和模樣。
薄九原本站在梅清漸身後,這時也忍不住搶步出來,叫道:“寧師兄!我……我雖還未正式入門,也受天機長老與梅師兄厚恩,我也要同去巡視七峰!”
寧子亁看了他一眼,卻正與梅清漸清淩淩的眼光撞了個正對。梅清漸輕聲接口道:“寧師兄大病未愈,不必為此耗費心力。這些瑣事分派,交給我來辦就是了。”
當下議定,各峰內門弟子每兩人同行,在七峰峰中各自巡邏,各人配備信號焰火,每兩個時辰輪一班順序。
昆侖山雖地域遼闊,好在門下弟子衆多,盡可轉圜得來。梅清漸顧及着薄九修為低微,特意将他帶在身邊,雖在巡視途中,也抽空與他教些陣法修習之術。
這一日日影西斜,一整日皆不聞有異樣動靜。梅清漸與薄九守在天梁峰中,由峰頂望去,阖山風物盡收眼底。
天梁峰乃是昆侖七峰中最為纖巧的一座,地域不廣,卻耕種着數百畝藥田。夕陽照去,望不盡的藥草田盡數沐着金燦燦的輝光,蜂蝶翩跹,好一番勝景。
薄九随手折了根樹枝,在腳下沙地中劃着亁坤陣法的圖形,喃喃地默背口訣。頭先還好,背着背着卻逐漸走了神,眼光不自覺地游離向不遠處的天梁宮。
梅清漸正負手看那斜陽緩緩落下山頭,心中卻是格外沉郁。
他始終不曾忘了七殺長老所言,混沌冒險潛入昆侖山中,殺人取心,療補氣血,多半下一步就是向七殺長老奪舍。只是自己苦于繁忙,至今無暇上七殺崖一探。一時想,一時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回轉身來。
好巧不巧,他這一轉身,恰好就逮到了薄九分神的模樣。
梅清漸只稍一凝神即知端倪,微微搖頭道:“……林師妹随同天梁師叔左右,現下多半還在天府宮中議事。你就是将天梁宮望了個對穿,多半也等不到她。”
薄九騰地紅了臉,挪開眼光不敢和師兄對視,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沒……我只是想,不知她這會兒在做什麽。”
所謂林師妹,便是他們前番在天府宮中巧遇的林袅袅。
林袅袅年紀雖幼,卻因天資過人,在天梁峰中算得是後起之秀,尤其被天梁長老視如掌中明珠。
薄九方當年少,對她竟是見之不忘,念茲在茲。梅清漸究竟對這些世俗中事不甚了然,自覺該當對師弟有所教導,躊躇片刻,也只咳嗽道:
“師尊寬和,向來不管這些事。不過,究竟也不能誤了修煉與功課,待到三年之後內門大比……”
薄九面紅耳赤,徑自挪開頭去看峰頭另一側。梅清漸的話方說到一半,驀地裏,薄九忽然看見一縷細細的熾紅輝光竄上天空,幾乎與濃豔晚霞融在一處。
輝光比聲音來得更快,略遲了半刻,才有響動轟然炸開,正是寧子亁囑咐各人帶在身上的傳信煙火。雖然離得遠了,卻聽得出是自南方而來。
梅清漸的話聲戛然而止,倏爾轉身看去。薄九搶前一步:“像是天相峰的動靜!師兄,那是不是——”
梅清漸引劍出鞘,攜着薄九禦風而起,清喝道:“走!”
昆侖七峰之中,天府峰巍峨,天機峰奇巧,天樞峰險峻,天梁峰溫煦和暖,天同峰平緩連綿,而最為廣闊的卻是天相峰。
梅清漸攜薄九落下雲頭,此地乃是天相峰背陰的一方密林,這時節積雪方化,雪水潺潺彙入溪流。
此刻,泥濘薄雪中踏着殷紅的血腳印,水中也有血色,竟還未被溪水沖淡。
聞得風聲,溪邊人正轉過身來。這人所執長劍金光灼灼,神色倨傲,不是淩昱又是何人。
淩昱自鼻腔中輕輕哼了一聲,冷笑道:“多管閑事,來得倒快。”
梅清漸臉色沉了沉。他并未接話,而是将眼光投向左右。溪畔斑斑駁駁都是血跡,淩昱的羲和劍劍尖更是一滴一滴落下血珠。
溪水邊伏着一只豹子似的怪獸,通身赤紅,額前生角,分別生長着五條長尾。溪中血水正是從這妖獸身下流出,瞧來它一動不動,全無氣息,當是死去多時了。
“…猙。”
梅清漸擰緊了眉頭。猙出于鐘山,乃上古蠻荒所遺,倒也并非至奸至惡的妖獸,與貜如一般,多數時候與人類兩不相犯。司鼎一脈專擅降妖,有妖獸出沒天相峰中,也并不出奇。
淩昱細細地拭淨了羲和劍上血跡,這時候密林那頭一個天相峰年輕弟子一路跑過來,陪笑連聲道:“誤會,誤會,幾位師兄——”
原來淩昱至天相峰中巡視,路遇妖獸猙,便毫不遲疑地動手斬了。妖獸屍體撲進林中溪水,血色順水流至下游,天相峰弟子見了吃驚,只當必是又出現了死屍,糊裏糊塗就點燃了傳訊焰火。
這時這年輕弟子一路小跑過來,看清了眼前情狀,才知道是自己莽撞。
眼看着梅清漸形貌殊異,不敢多瞧,淩昱又渾像是個煞星模樣,因而眼光躲躲閃閃,卻向薄九深深作了個揖,讪讪笑道:“有勞師兄辛苦,并無異狀,是誤會——”
淩昱打斷他道:“萬俟昌,你本應該巡視南峰半山,遲遲不至,是在哪裏偷懶耍滑?”
他年少成名,一貫就有些目下無塵的派頭,在同輩弟子中向來倨傲。此時雖是發問,卻字字篤定,更是将梅清漸、薄九二人視若無睹了。
那萬俟昌不過十三四歲,還是個孩子的模樣,此刻苦着一張臉,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在……”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急得漲紅了臉,淩昱铮地一聲将羲和歸了鞘,冷冷地道:“既說不出緣由,可見你是絲毫沒将門派要事放在心上。往後巡視七峰一事不必你再做,晚些我上報天府宮——”
“萬俟師弟來替我送藥。……咳,咳,還無需你來教訓天相峰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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