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這時林子中枝葉草叢簌簌作響,聽得有人走來。來人中氣不足,嗓音卻是熟悉的。

萬俟昌叫了聲師兄,忙不疊趕過去扶他,梅清漸和薄九同時向前跨了一步,原來從林外而來的卻是江別。

江別這一番重傷非同小可,即使由天梁長老親自醫治,也花了十餘日閉關養傷。此時瘦得形銷骨立,唯有神色裏淡然如昔。

淩昱驟然擡頭,想要上前又即停住,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我不知是你。你的傷勢将養得好些了?”

江別并不理會于他,轉而向着梅清漸與薄九見禮:“萬俟師弟莽撞,給兩位師弟添了亂子。天相峰中并無異狀,還要煩勞梅師弟傳喻各峰知曉。”

梅清漸微微點頭。他知道江別與淩昱素有舊識,察言觀色,料是二人另有話說,當即道:“小事而已。江師兄重傷方愈,還需好好養神,我們改日再來探望。”

兩人彼此致意,江別目送着梅清漸、薄九二人禦劍而去的身影愈來愈小,終于消失在遠處的蒼莽山間。

他并不回頭,徑自淡淡地道:“大荒淵中,要殺多少妖獸都随得你,卻不該在天相峰中放肆。我師尊方從天府宮回來,少讓他老人家見了煩心。”

淩昱此時已将方才一掠而過的情緒斂盡,又是那般萬事不盈于懷的桀骜模樣,道:“我向來如此,是你天相峰的小孩兒太過大驚小怪。見了幾滴血就慌了手腳,如何能夠成事?”

江別轉過身來,臉色卻是寒沉沉的,說道:“猙妖不是作惡的妖獸,你不該殺。

“世人若是都似你這般遇妖即斬,那還要司鼎一脈的天相峰何用?還要昆侖山大荒淵何用?長此以往,只能助長你自己的殺性與戾氣。”

“哦?看不出你對它們還有教化之心。”淩昱向着江別踏前一步,冷笑道,“是了,十二年前梅清漸離山,你師父還曾經替司陣一脈說情,可見你們對妖獸孽種都懷着慈悲心腸。不如就由天相峰大開方便之門,将大荒淵妖獸盡數收入內門門牆,教它們修身養性,求得大道長生,豈不是最好?”

一時靜下去,四目相交,兩人之間竟然頗有些劍拔弩張的情狀,渾沒留意到身後還有個鴕鳥也似的萬俟昌。

萬俟昌被他們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他素來知道淩昱急躁易怒,可是自家師兄卻是個持重寡言的脾性,一來二去想不到竟也鬧到這步田地。

他小心翼翼地往後挪着步子,盼望着沒人留意到自己,偷偷摸摸地走為上策。

一步,兩步,三步,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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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噠。

林中溪水一側多有灌木,好巧不巧,他腳下恰好踩折了一根斷枝。

淩昱與江別兩人同時向他看來,萬俟昌倒抽了一口涼氣,掉頭就跑。

“天相宮後殿藥閣裏還給師兄煨着雪參湯差了一時一刻都不足藥效我去去就來二位師兄切切莫要被我攪了興致——”

淩昱:“……”

江別:“……”

兩人沉默無言地注視着萬俟昌落荒而逃的那條羊腸小道,隔了片刻,江別忽然道:“是這個年紀。”

淩昱遲了半刻才聽懂他在說什麽。

他與江別少年相識的時候,大約就是在萬俟昌的這麽個年紀。

初入山門的那兩年,淩昱是同輩弟子中的一個異類。

天府長老曾言,司劍一脈以劍修入道,淩昱雖是劍修中的天縱奇才,卻戾性深種,道心多有不足。

須知司鼎一脈雖專精降妖,卻從不趕盡殺絕,而淩昱但凡出手,劍底從不留性命。

在離山歷練的同輩弟子中,他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可是一旦羲和出鞘,他卻也是狠勁兒最重的一個,妖獸利爪抓至面門也不帶退縮,滿臉鮮血淋漓,任誰看見都覺得吓人。

江別乃是天相峰首徒,年紀又長,彼時在亂戰中曾經救過他多次。

江別不愛說話,淩昱又好面子,戰陣中時不時的一幫手倒像是傷了他的顏面。當着長輩尚能收斂,一旦回了昆侖山,淩昱便三天兩頭跑去天相峰,叫嚣着同江別切磋。

一來二去,他們逐漸熟絡起來。可是熟歸熟,淩昱氣性傲,江別不服軟,兩個人并不能時常說到一塊兒去。

有如此刻。

靜了好半晌,淩昱目視着林子深處的淙淙溪流,才說道:“我知道你對天相峰弟子一向回護,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必深究他今日行蹤。

“不過我勸你多留一個心眼兒。昨日我們在天府宮中議事,衆位師長都說,混沌能在昆侖山中來去自如,難保沒有內奸。”

江別淡淡地道:“我知道。我也曾聽見幾句流言,說梅師弟與稷下學宮那樁事有關。若是我不曾猜錯,這流言是從天樞峰上傳出來的。”

淩昱沉下了臉色。江別只做視而不見,不經意地撣了撣袖角灰塵,輕聲道:“我師尊曾經替司陣一脈的梅師弟說情,這不假。流言紛擾,我只信親眼所見。

“你口口聲聲斥他是妖獸孽種,好冠冕堂皇。可是究竟為了什麽,唯有你自己心裏有數。我勸你拾撿良心,好好想一想,以免日後後悔。”

他嗓音極靜,人也是凜冬的一棵雪松似的,雖說幾乎瘦成了個紙人兒,風霜雨雪卻難以摧垮脊梁,無端端即能令人寧定心神。

淩昱幾乎覺得心頭要被一只無形的手來攫住了,他冷冷哼了一聲,拂袖即走。羲和有如烈焰破空,直挺挺穿出天相峰的護峰陣法而去,他始終覺得江別的眼光仍在他身後緊跟着他,如芒在背。

好冠冕堂皇。

他背負家仇血海,若說他痛恨妖獸,再無一人能有所質疑。

唯獨江別。江別比誰都知道他心氣高傲,在少年成名之後鮮少嘗過敗績,天府宮敗劍之恥,乃是他生平一樁奇恥大辱。

何況又是當年稷下學宮裏那個梅清漸。

天相峰密林之中日光昏暗,淩昱只當是林木遮掩,未做留心。待得禦劍離峰,才知是天色當真暗了下來。

因着近日命案頻疊,各峰長老嚴令門下弟子無事不得中夜外出,淩昱緊了緊眉頭,且将心頭雜亂思緒暫作擱置,調轉方向,徑自往天樞峰禦風而歸。

夜裏有些冷。

昆侖峰頂多有積雪,淩昱自小生長其間,一向是不懼寒的。可是四周的風聲越刮越緊,無端端寒氣四溢,幾乎是滲到骨頭裏的陰冷。

禦劍迎風,凜冽風頭仿佛在剜膚刮骨,就連齒關節都禁不住微微地打着顫栗。

他禦劍行了許久。昆侖山雖大,但以他的禦劍術之精,以羲和劍氣之烈,從天相峰回返天樞峰,至多不過一炷香工夫。

他行至此時,周遭黑黝黝陰森森的山壁林木渾沒一點兒區別,屈指算來,自他離開天相峰,約略已經有小半個時辰了。

淩昱深吸了一口氣,拈訣引劍,落下雲頭。

他并不關心附近是哪裏,若是已經誤入了混沌所布的迷幻陣,不管在哪裏都是一樣。

四下裏妖氣萦繞越發濃烈,幾乎置身冰窟。淩昱只覺得手足冰冷,唯有攥緊熾燙的羲和劍柄,才能給他帶來一絲暖意。

眼前有他的敵人,可他看不見,摸不着。所謂的妖獸混沌像是一陣風,像是山石林木在夜色裏幢幢的影子,又像是他自己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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