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機長老素來喜靜,梅清漸與薄九也早已習慣了諸事親力親為,天機宮正殿之中并無侍奉茶水的小弟子。

待得梅清漸親自迎出,不意殿中所見的卻是江別,他披着一領深黑貂裘,掩口頻頻咳嗽着,瞧來病容格外憔悴。

梅清漸趕了兩步上前見過禮,見他此狀不由得揪心,嘆道:

“江師兄還需得好好休養,原該是清漸來天相峰探望師兄。”

江別蒼白着一張臉,微微笑了一笑:“我來躲個清淨,叨擾梅師弟了。”

自天機宮的窗際望出去,遠方錯落梅林中正當花時,風過時落英遍地,更勝在四顧幽靜,唯有鳥鳴蟲嘶,別有一番風雅意境。

江別手搭窗棂,輕嘆一口氣道:“昆侖諸峰中都有天府峰門下弟子巡邏查看,不像是為了提防混沌,倒像是跟自己人過不去。好在他們對天機師叔還有幾分忌憚,不敢來天機峰上放肆。”

澄澈茶湯斟入杯中七分,白毫銀針如銀似雪,根根浮水分明,梅清漸推盞奉茶,望了江別一眼:“江師兄有話要說。”

江別低頭呷了口茶。他卻并不與梅清漸對視,只将眼光投向遠處花林,道:

“有些話,現下不說,只怕就來不及說了。”

“我聽聞梅師弟與混沌交過了手。”他的聲音很輕,“天機一峰精研陣術,梅師弟破了混沌所布的迷陣,令它倉皇而去,可見混沌在這陣法一道上,也并非無往而不利。

“可是它為何能将諸峰護峰陣法視若無物,我想不通。”

他的指尖蘸了殘茶,在桌面上随性勾畫着,梅清漸稍一留心,即能看得出他所勾畫的乃是昆侖七峰的地形圖。

北峰天府,南峰天相,天同居西,天機居東,西北方有天樞峰險峻奇峭,東南方有天梁峰溫煦和暖,天府峰山腳下落錯建有稷下學宮,而最荒僻的所在,尚有一座孤零零的七殺崖。

江別的指節點了點稷下學宮,“一人。”随即指向天梁峰,“兩人。”再指向天相峰,“兩人。”拂過天同峰,“三人。”随之掠過天機峰與天樞峰,重重落在北方居中的天府峰上,“……七人。”

梅清漸一言不發,沉默注視着桌面上的水漬圖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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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山中死去的弟子接連不斷,已有十五人之多,其中天府峰就死了七個精英弟子,着實令人怵目驚心。這數目人人心裏都清楚,可是從來不敢宣之于口。

“天府峰分屬掌門司術一脈,門下精英弟子的修為最深。混沌殺人以進補氣血,自然是最青睐于此峰。”江別的指關節輕輕敲叩着水漬淡去的桌案,“可是從寧子亁師兄數起,天府峰中高手如雲,為什麽毫無抵抗之力,我也想不通。”

梅清漸心底震動,四目相交之際,但見江別病中容色蒼白灰敗,唯有一雙眼睛凜冽生光。

驀地裏令梅清漸想起,那一夜的微弱月色映照之下,天府長老死死攥着他的手臂,目眦欲裂地道,“……昆侖萬年基業,眼看着,要盡數毀在天府峰上——”

梅清漸心中一緊,當下竟覺得遍身生寒,隐約的戰栗感一寸一寸攀上脊骨,他聽見江別低低地續聲道,“此言僅是猜測,并無實證。只是事關昆侖上下,還望梅師弟小心留意。”

“這一番話,江師兄何必對我說。”梅清漸掩在袖底的十指緊攥成拳,掌心出汗,他啞着嗓音道,“江師兄乃是司鼎一脈的首徒,深受天相師伯的倚重,在這昆侖山中是數得上號的人物,與我這人人指摘議論的異種禍患,當不得相提并論。

“聽聞江師兄與淩師兄相交甚篤,若是說與他,或是說與諸位師長聽,想必會多些益處。”

江別阖了眼睛,半晌才道:“那也未必,那……”

這一番話竟像是耗盡了他的氣力,忍不住連連咳喘起來,咳嗽聲聽來殘破沙啞,氣息紊亂,一時竟是難以自持。

梅清漸緊蹙眉頭,伸手扣着他手腕渡去一股清寧真氣,半晌才助江別緩過一口氣來,他無力嘆息道:

“多謝。……淩昱這個人桀骜不馴、弄性尚氣,只怕得罪過你。但是他本心并不很壞,梅師弟,我且代他致歉罷。”

他踉跄着想要起身,身形還未站穩,卻再度猛烈咳嗽起來,哇地一聲将殷紅鮮血嘔了滿襟。

梅清漸忙不疊伸手攙他,眼看着江別雖是成年男子的體格,這一攙的重量卻輕得駭人,幾乎只剩了一把骨頭。

梅清漸心中涼了半截,心知江別雖然從大荒淵中撿回了一條命,只怕也要命不久長。

他搶步扶穩了江別,緊眉道:“江師兄身子還弱,需得……需得以調養為重。我送師兄回天相峰吧,何必在此着了冷風。”

江別的慘淡容色中浮起一絲笑,将唇角血漬拭淨了,知道梅清漸不願在此事多說,也就将眼光投向遠處的綿延群山,輕輕嘆了一口氣:“不必讓天府峰的同門疑心,我們先後走罷。”

梅清漸雖放心不下,卻也知道昆侖山中今時不同往日,時時刻刻都應當留心避些猜忌,只得遂江別之意引劍而起,當先前往天相峰而去,候了半刻方見江別落下雲頭。

他體弱氣虛,冷風一激便引得嗽疾連連。梅清漸正要上前攙扶,冷不丁卻瞥見一側的樹林中有道白影閃過,一抹似鹿似馬的影子撞到了江別的身側。

江別仍在不住咳嗽着,這時卻顯現出兩三分笑意,伸手撫了撫這挨在他身邊百般親昵的小東西。梅清漸一時看清,不由得怔了怔。

那是一只貜如。與他多年前所救的那只貜如幼獸不同,這一只貜如已近成年,通身雪白皮毛如銀勝玉,氣度高華,顧盼生姿——民間傳聞,貜如乃是臯塗山的護山靈獸,此時看來果然頗有幾分仙意。

江別輕撫着它的柔軟皮毛,道:“前些日子萬俟師弟下山歷練,收了這小家夥回來。天機峰上還是冷清了些,梅師弟若是不介意,不如将它養在身邊。”

梅清漸一時未動,只是淡淡地說:“他對你說過?”

江別神色坦蕩,迎上了他的眼光:“淩昱氣傲,這些事從來都是只字不提。我是聽稷下學宮的那位老先生提過一二。”

貜如極通人性,只看江別神色即能辨別其意,當即走上前來。鹿角瑩瑩生光,馬尾拂動簌簌作響,梅清漸伸出手,貜如微微低頭,在他的掌心裏輕輕拱了一拱。

“……天高地闊,對它才是更好的。”梅清漸輕聲作答,掌心為它渡去些清淩淩的靈氣浸潤,“至于我們,不過都是囿于世事囚籠裏的困獸罷了。”

貜如将前爪撤後一步,躬身鳴叫以謝。這還是梅清漸第一次聽到貜如鳴嘯,這嘯聲宛轉動聽,有如一波一波的海浪緩緩蕩開來,靈氣充溢,聽來頗能令人身心熨帖。

貜如信步向林外而去,還沒走幾步,忽然停下來原地反複踏着溪畔樹枝,仿佛頗有些畏懼不安的神色。它一轉身,頭也不回地向着樹林另一邊去了。

梅清漸微微一凜。

他知道貜如這般的靈獸最為敏銳,甚而能直覺分辨來人善惡。若是殺戮血氣太重的生人靠近,本能地便會退避閃躲。如今的昆侖山中當得是草木皆兵,他不及多想,當即伸手探向腰間長劍。

江別看去倒是風輕雲淡,擡手将他攔了一攔:“不打緊。”

他随手撥開枝葉,他們此刻所置身的乃是天相峰頂一方陡崖,正适宜将大好風景收入眼底。

此處看去,遠遠只見淩昱徘徊于中峰,來回踱步,似是因為什麽事情心中煩躁,時不時提起拳頭狠狠砸向身邊大樹,半晌又怔住,長長嘆息,無聲坐倒在地。

梅清漸當即明了,想來是淩昱所殺過的妖獸太多,貜如感知到他通身血氣,這才落荒而逃。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轉而看向江別。

“昆侖山中,如他一般游手好閑之人也不多。”江別淡淡地道,“十天裏倒有三五天要來天相峰,卻一次也不來見我。虧得我是個将死之人,不然,也當不起他這樣的惦記。”

聞得此言,梅清漸心中又是一緊。修道中人壽數長久,不比凡人忌諱生死之事,可是如此閑談,也決然不是常人能有的心懷。

随着江別的目光所向,他再度看向中峰裏呆坐的淩昱,淩昱全無所覺,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将落未落的夕陽。

盡管已到了天相峰中,卻不肯再進一步,這是不肯向江別示弱,更是不肯向他自己示弱。如他一般驕傲的心性,倒也是少有了。

暮色四合,逐漸将淩昱的身影籠罩得漸漸暗淡下來。

江別自顧自裹緊了氅袍,他極通世事分寸,點到即止,絕不多說半句。當下向着梅清漸微笑道:“時辰不早了,有勞梅師弟相送,早些回去罷。風雨如晦,還望諸事小心留意。”

黃昏時的山風很冷,目送着梅清漸的身影禦風而去,江別禁不住又咳嗽起來,掩口的袖角上血漬發烏,他卻已經懶怠在意,阖眼歇息片刻,提步向前走去。

對于天相峰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無需多看,可是人之将死,終究忍不住對世事多有留戀。他信步走下天相峰,夜幕漸深,籠罩着他的影子越走越遠。

江別走得很慢,沒幾步就要停下來咳嗽。他的嗽疾越發地重了,喉頭充溢着濃烈的甜腥血氣,每一次都幾乎咳得他直不起身來。風裏裹着他沙啞的嗓音,就在這時,隐隐有腳步聲漸行漸近。

江別直起腰來,将血跡浸透的衣袖遮在身後,徐徐轉過了身。

沒有遮人耳目的濃重黑霧,沒有四溢的強烈妖氣,眼前的人就這麽緩步走來,渾然看不出往日的模樣。乍一看去,江別甚至覺得十分陌生。

江別道:“我想到很多人,唯獨沒有想到會是你。”

對方一言不發。江別靜了片刻,又說,“梅師弟……”

“他不知道。”對方打斷道,停了一停,又向他邁了一步,“……你也不必去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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