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顧荒僻。
漆黑的羽翼劃過天際,有凫徯在叫。那是天相峰中所豢養的妖獸,狀如雄雞而人面,其鳴自叫也。山海經中所載,凫徯者,見則有兵。
聞燕聲緊緊攥着手裏的絲帕,掌心冷汗已經将薄帕濕了一大片。她獨自行走在天梁峰底的深澗之中,長草窸窣,就在這灌木深處埋藏着一株崗草。
據傳,崗草千年一盛一枯,赤莖白華,食之不愚。仙草通靈,偏偏又畏懼人聲,畏懼法術,只能由司藥一脈的傑出弟子,在最寂靜的破曉時分前來親手采摘。
遍地沙礫山石陡峭,又不能動用禦劍之術,聞燕聲時不時需要攀扶山石以借力,鞋底尚未踏穩,即有碎石簌簌砸落,攀得格外艱難。
她的汗水涔涔而下,不知不覺間,四下裏冷風漸緊,天際濃雲也像是越發地重了。
風聲逐漸急了。
有絲絲縷縷的妖氣攀逐而上,像是膽怯的試探,又禁不住無窮盡的貪婪誘惑。聞燕聲只覺腳下漸有千鈞之重,再也無力向前。
那妖氣越來越近,聞燕聲的心跳聲有如擂鼓,她甚至不敢透一口大氣,就蜷縮在長草深處,屏住了呼吸。
有腳步聲夾雜其中。來人的步子極輕,像是從背後一點點靠近了她,觀望片刻,看清她一動不動,這才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
聞燕聲數着自己的心跳聲,直到身後之人謹慎俯下,倏爾翻手一揚。她掌心裏所攥着的小小一只香囊迎風而展,碧瑩瑩的藥粉向天撒開。
那是芒草樹根研磨而成的藥粉,含有劇毒,若是觸及眼睛、唇舌等柔軟皮膚,立時就有潰爛之虞。
說時遲那時快,聞燕聲只覺耳畔風聲陡然刮響,她轉身的一剎那甚至沒能看清對方身形,但見濃郁黑霧憑空而生,将那人從頭到腳地裹了起來。芒草樹根的毒粉沒入黑霧之中,當即消于無形。
周遭攀附而上的妖氣有如黏膩滑溜的蟒蛇,将她層層裹縛,幾乎喘不過氣來。
聞燕聲驚懼地連連掙紮後退,這時候黑霧陡然一分為二,從中伸出一只冰涼的手來,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聞燕聲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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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腳下長草叢中驀地亮起瑩瑩生光的太極法陣,四下裏劍氣鋒芒一閃,周遭竟有十餘人從山石陰影裏躍身而出。東西南北各方而來的四柄明晃晃的長劍,幾乎同時向着黑霧狠狠斬落下去。
“不,不要——!!”
這一嗓子來得突兀,在場諸人同時吃了一驚,四柄長劍竟是沒能斬得下去。
這嗓音極為年輕,聽來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聲線。借以遮掩面目的黑霧被風吹散,一名執劍弟子揪着他的後領狠狠将人掼在地上。铮的一響劍尖齊指,那人抱頭蜷縮在地,渾身顫栗。
聞燕聲這一番死裏逃生,也是駭得汗濕重衣,寧子亁攬緊了她溫哄安撫幾句,方才從人群中緩步而出。
此地集聚着昆侖諸峰中的精英弟子,梅清漸也在其中,方才困住那黑霧中人的太極陣法正是由他親手所設。
寧子亁日前曾邀他們商議,以聞燕聲為餌,專程設局誘混沌上鈎。想不到混沌不曾上當,卻有旁人入局,執劍弟子一聲叱喝,将地上那人狠狠踢了一腳。
那人受痛亂滾,衆人同時看清了他的臉。
月餘之前,梅清漸曾在稷下學宮中同他有過一面之緣。彼時的驕矜之色猶在眼前,想不到轉眼再見,已有雲泥之別。
那是天樞峰的魏棣。
寧子亁眉頭緊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天樞峰弟子向我密報時,我還不肯信。原來昆侖山中的內奸當真是你。”
魏棣連連顫聲道:“別殺我!……別,別殺我!”
淩昱臉色鐵青,越衆而出。他一言不發,只是緊盯着魏棣如此狼狽模樣,從腰間徐徐地抽出了長劍羲和。
亁坤金随劍主心境而越發滾燙,灼目金光格外刺眼,即使是站在人群中的梅清漸,也察覺出一股熾燙的殺伐劍意。
魏棣抱頭鼠竄之下,竟是一把抓住了寧子亁的衣袍下擺,不由分說就要往他身後躲去,惶急哀求道:“師兄別殺我!別殺我——寧師兄救命!!”
寧子亁嫌惡地後退一步,掙開了魏棣的手。他看向淩昱,冷着臉道:“淩師弟,此番捉住了門中內奸,還需細細審問。師弟如此急于清理門戶,只怕要落了嫌疑。”
魏棣臉色慘白,他本就年歲不大,這時候驚懼到了極處,更像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只顧叫道:“我不是內奸!我沒殺過人!我沒有背叛過諸位師長!”
寧子亁沉着臉道:“在場的數十位同門師兄弟,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以混沌妖法有意加害天梁峰聞師妹,鐵證如山,從何狡辯?”
“什麽,我……”魏棣的臉色忽青忽白,他一擡頭,忽然撲向了淩昱,“師兄!——你傳我法術之時,可沒有說這是妖法!”
人群裏一時靜了下去,淩昱單手提着那柄灼灼生光的羲和劍,低頭俯視着渾身滾滿塵土污泥的魏棣,冷冷地道:“死到臨頭,你還要在此胡亂攀咬?”
魏棣牙齒格格打戰,卻是死死地盯緊了淩昱:“昨夜在天相峰底,師兄對我說的話,都不記得了嗎?”
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漸漸響了起來,寧子亁眉頭緊皺,向人群中掃視而去:“昨晚天相峰中,巡夜的是哪一個?”
一名腰懸靈鼎的清秀弟子躬身行禮道:“弟子虞琮,昨夜在天相峰中當值。”
寧子亁道:“可有異狀?”
虞琮猶猶豫豫地望了前方這兩人一眼,低聲道:“……昨日中夜,弟子的确見到過這兩位天樞峰的師兄。”
衆人大嘩。梅清漸眉頭緊鎖,将目光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不曾見到江別。
想來也是,江別重傷未愈,悉心調養尚且不足,原不該在此耗費無謂的精力。
只是他心中惴惴,隐約覺得若是沒有江別在場,只怕即将要掀起一場滔天風浪。梅清漸心神還未寧定,已聽得虞琮再度開口:
“……昨夜三更時分,弟子循例巡邏到天相峰中,看到淩師兄與魏師兄在峰南一棵大柳樹下交談。其時夜色昏暗,弟子看得并不真切,但見魏師兄的模樣唯唯諾諾,倒像是淩師兄在訓斥着什麽。
“雖說離得遠,弟子卻也勉勉強強聽到淩師兄說,說,……爹娘……如何如何。”
魏棣立時叫道:“不錯!他——他正是威脅我說,若是我不替混沌尊主做事,他就要殺了我的爹娘!我不想學……我不想學的!可他三番五次要挾于我,我不敢不學!
“我爹娘年歲大了,膝下只有我一個兒子,萬一我有了個好歹……寧師兄!我說的話句句屬實,這位小師兄就可以作證!”
淩昱将羲和歸入鞘中,擡眼掃了虞琮一眼,坦坦蕩蕩地道:“不錯,昨夜四更天時,我是在天相峰上見過他。”
就在周遭的議論聲中,淩昱不緊不慢地向着虞琮開口發問:“昨夜你當值,應有你的同門師弟與你一起,對不對?”
虞琮點一點頭,淩昱又道:“子時一刻,你們巡夜結束,在天相宮外的摘星亭中歇息了片刻。子時三刻,你師弟言說肚餓,從小廚房裏尋來幾張冷燒餅與你分吃。待到了四更天時,你們兩人卻忽然肚痛,只能匆忙去樹林裏分別出恭,對是不對?”
虞琮吃了一驚,不由得面紅耳赤起來,可是淩昱所言句句屬實,也只能點頭承認。
淩昱一字一頓地道:“你從樹林中解手出來,就看到我在斥責魏棣,這不假——若是遲了片刻,只怕你們二人,就要雙雙變作奈何橋底的新鬼了。”
他回首瞥了一眼地面蜷縮着的魏棣,神色中多有不屑,冷冷地道:“他尾随你們二人許久,居心叵測,一看即知。小廚房的冷食中下有藥物,也是他抽身所做。不過是看在同門情誼份上,我才并未立時殺他。當日我所說的,是叫他替他爹娘多想想,多摸摸良心,究竟值得不值得。”
淩昱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進退得當,又有虞琮證實,衆人面面相觑,心中早已都信了大半。
若說魏棣在這東窗事發時胡亂攀咬,倒也合情合理。魏棣大叫起來,猛地膝行上前,撲至寧子亁面前連連叩首:“是他栽贓陷害!寧師兄——弟子一時糊塗,錯信了歹人。可是師兄為了昆侖山百年大計,決不能讓真兇逍遙法外!”
寧子亁投向他的目光越發森冷了幾分,沉聲道:“你們各執一詞,此事尚不能做出論斷。先将魏棣單獨關押——”
他的一句話還沒說完,驀地裏,但聽焰火急響,衆人不約而同擡起頭來,只見南方有血紅焰火沖天而起。
尋常焰火都是升空散開,這束焰火卻僅僅升起一人來高,随即轟然一聲在半空炸散。火星四濺,燎及峰上的林木枝幹,登時竄起一丈來高的火頭來。
焰色如血,黑煙滾滾,令得衆人禁不住遍體生寒。
山林起火絕不可輕忽,當即就有三四個精英弟子禦劍而起,還沒來得及沖出天梁峰,忽地見那邊半空中升起四五只盤旋靈鼎,随着法術催動,鼎中合力降下甘霖滅火。
再看那焰頭升起之處,不是天相峰又是哪裏?
梅清漸心底驟然發緊,只覺得心跳如擂,愈發強烈的不祥之感有如跗骨之蛆,使他沒來由地周身發冷,只顧着将全副精神盯緊了天相峰的方向。
陣聲長吟,但見一道劍影沖破護峰陣法,有人落下雲頭,梅清漸看得分明,那是與他在天相峰中有過一面之緣的萬俟昌。
萬俟昌雙眼通紅,落地時一個踉跄險些撲跌下來,他跌跌撞撞地向着寧子亁沖了幾步,雙膝一軟撲通跪倒,伏地大哭起來。
“禀寧師兄!江,江師兄他——”
淩昱的臉上血色褪盡,腳下連退了好幾步。
方才被魏棣胡亂攀咬誣告時,淩昱尚且沒有一絲慌神,然而此時此刻,他顫抖着的右手竟然拈不出一個像樣的劍訣,只得發狠地一把抽出劍來擲向半空,踏上劍身時甚而立足不穩。
風聲刺耳,轉眼已到天相峰中,空氣裏彌漫着刺鼻的硝煙味道,黑煙尚未散盡,淩昱胡亂撥開擋路的天相峰弟子,沖上前去。
人群圍攏的林間空地中,正靜靜地躺着一具屍體。
他從來沒想過,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江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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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期劇情結束,進入轉折期。全文篇幅至此過了三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