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相宮中靜得落針可聞,江別的屍體無聲無息地躺在大殿中央。他的臉色青白,四肢百骸早就僵硬透了,死寂的瞳仁猶自直勾勾地盯向前方。

此前死去的昆侖弟子多數都被剖心放血,死狀慘烈,不留全屍。江別周身卻并無顯眼傷口,唯獨臉容慘白,胸口深深凹陷了下去,幾乎脫了人形——

身為天相一峰的座下首徒,江別的功力自是遠非林袅袅之輩可比。混沌妖法将他多年的修為精元活生生吸幹,致使他的五髒六腑枯萎殆盡,想必直到臨死前的最後一刻,都受盡了摧心之痛。

淩昱一眨不眨地緊盯着屍身。他伸了伸手,似乎想要碰一碰江別的臉,最終卻只是無力地搭在了他的貂裘前襟上。

深黑貂皮上斑斑駁駁洇透了深色痕跡,是血,幹涸的鮮血已經凝結成了堅硬血塊,觸手冰冷。

淩昱想起來,他曾經不止一次見過江別咳嗽嘔血,他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卻終究沒能拉下顏面,對此前的争執做一個了結。

到底是來不及了。

大殿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幾個天府峰弟子拖拽着魏棣進來,狠狠地将他一把掼在地上。

江別的屍身太過可怖,魏棣只看了一眼就駭得白了臉色,連滾帶爬地撲向寧子亁面前,嘶聲道:“不是我!不是我!

“——寧師兄!以我這點微末道行,就算有膽子殺人,我怎麽能殺得了江別師兄?!只能是他!!”

淩昱一言不發,甚而不屑于将眼光投向魏棣。偌大的一座天相宮中,只回蕩着魏棣聲嘶力竭的嗓音。

“——師尊曾有嚴令,入夜後不得離開天樞峰,可是昨日黃昏時分,我卻親眼看見淩昱偷偷摸摸地禦劍離峰,我心下起疑,這才悄悄跟去。他察覺我跟随在後,就對我威逼要挾,只待我一走,立刻就對江師兄下了毒手!

“……他,他和江師兄相識多年,我萬萬沒想到,全是假的,全是假的……”

在此之前,衆人都當魏棣是攀咬誣告,然而他的修為遠不及江別也是實情,此刻便漸漸地半信半疑起來。

寧子亁邁前一步,看向了一言不發的淩昱:“淩師弟,你又為何會在天相峰?”

周圍一時靜了下來,只剩下魏棣喘着粗氣的聲音,人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屍身旁的淩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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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昱一動不動地盯着江別的空洞雙眼,良久才道:“我跟着江別去的。”

衆人嘩然。

陡然響起的嘈雜議論聲仿佛與他毫無關系,淩昱聽而不聞,繼續緩緩地道:“昨晚戌時,我在天同峰中巡視結束,回返天樞峰時,正好看到江別獨自禦劍前往天相峰。

“……他近日鮮少離開天相宮,事出反常,我不放心。”

寧子亁皺緊了眉頭:“為什麽?”

靜了半晌,淩昱才道:“他時日無多了。”

淩昱說得很慢,沙啞喉音吐出的每個字都重逾千鈞,其中沉郁痛楚,不可盡言。

自從離開大荒淵以來,江別受天梁長老親自閉關診治,從此深居簡出,除了親近的同門師弟以外,幾乎再不與旁人見面。衆人乍聽此言,禁不住都吃了一驚。

就在這時,角落裏有個人影,微微地動了動。

角落裏呆坐着幾個面色木然的天相峰弟子,這幾人都是江別一手帶大的師弟,萬俟昌也在其中,方才正是他們将江別屍身搬進了天相宮裏。

任由周遭吵鬧得天翻地覆,他們始終怔愣不言,連哭都忘了哭,直似是幾尊泥塑木雕一般,衆人幾乎都沒留意。

直至此時,萬俟昌才緩緩地擡起了頭。

他想要站起來,沒能站穩,腳下晃了一晃就撲跌下去,膝蓋重重磕在了堅硬的青石地磚上。

然而他卻像是渾然不知疼痛似的,就那麽直勾勾地盯着淩昱,一字一頓地道:“我師兄活不長了,你難道不是求之不得?”

淩昱将目光投向他:“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萬俟昌雙眼裏血絲密布,他倏然指向了江別的屍身,悲憤道:“你對我師兄說過的話,你早忘了,我還記得一清二楚!你在天相峰中濫殺無辜,出口辱及我師父,師兄不過斥了你幾句,你就惱羞成怒,懷恨在心!——我呸!

“我師兄的确是重傷難愈,可你若只當做出這一副兔死狐悲的模樣來,就能令師長們信了你的鬼話,你做夢!”

他一口唾沫狠狠啐向淩昱的臉上,淩昱動也沒動一下,那一口唾液便不偏不倚落上他的側頰。

四下裏鴉雀無聲,淩昱直視着萬俟昌通紅的雙眼,雙手十指在袖底緩緩地緊攥成拳,腰間的亁坤金随劍主心境時而滾燙時而冰寒,其中滔天風浪,外人不得而知。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淩昱始終沒有動,臉側的一點溫熱黏膩便逐漸風幹,僵硬而幹澀。

隔了好半晌,他慢慢地說:“我沒有殺江別。”

昆侖諸峰弟子之中,淩昱的桀骜不馴向來是出了名的,大庭廣衆之下何曾受過如此唾面自幹的奇恥大辱。

衆人面面相觑,也不知他是做賊心虛,還是此事當真另有緣故。

就在這當口兒,忽然有個怯生生的嗓音道:“我也見過他。”

那是天相峰最小的弟子,今年才不過十二歲,天真稚嫩,一團孩氣。

他躲在自家師兄身後,指着淩昱道:“好幾次夜裏出門解手時,我都在天相宮外見過他。他緊盯着江師兄的寝殿看,卻不進去。”

天相峰門下的弟子雖說修為平平,卻都是由江別親自教導,所言種種,自然比魏棣來得可信。這就像是開了個頭。人群中面面相觑,你一言我一語,忽然都一個個說了起來。

“山中巡視皆是兩人結伴,而他自诩高人一等,時常逾矩獨行,也不知都去了哪裏。”

“他心狠手辣,去年冬天下山除妖時,有兩位師弟中了妖毒,受盡折磨,他卻執意說他們也會變異為妖獸!最後那兩位師弟死得不明不白,定然也是他下的毒手!”

“他時常口出厥詞,說昆侖各峰都比不上天樞峰。”

“天同師伯慈悲為懷,可惜撿回來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魏棣膝行着撲向寧子亁腳下,死死地抓着了他的一方衣角,伏地痛哭道:“——寧師兄!弟子知錯伏法,可是,可是你們也不能将真兇逍遙法外!弟子從未殺過人,弟子敢賭上全家性命,在此立誓!”

聞燕聲遠遠地站在一側,輕聲道:“淩師兄,你平日不該跋扈至此。”

淩昱沉默不語,他将眼光從衆人身上一個一個挪了過去。

喧嚷嘈雜,他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看見一張張嘴唇開合,吐出的盡是蛇涎蠍毒似的字眼。

眼前有他同門所出的師弟,有他并肩禦敵的舊識,平日裏多得是曲意逢迎的親昵谀詞,而現在,一切都變了。

遍覽昆侖山上下,唯一一個能對他說出逆耳忠言,唯一一個與他坦蕩交心的人,已經無聲無息的躺在了這裏,死不瞑目。

淩昱伸出手去。死人的肌膚冷得像冰,他的指尖搭上了江別的額頭,替他輕輕地阖上了眼睛。

他從江別的屍身旁緩緩站起身來,迎着周遭的視線一個個掃視過去,平白即生出一番睥睨天下的孤勇傲氣,張口之時,字字铿然有聲。

“我沒有殺他。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

“——好!”

殿外陡然傳來一聲喝采,這聲音低沉渾厚,竟是格外響亮,直震得衆人耳中嗡嗡作響。淩昱倏爾側頭看去,叫了聲師父。

衆人看時,除了卧病在床的掌門天府長老,各峰峰主盡皆到場,想必都是看到焰火訊息後趕來。

天相長老腳步趔趄,全靠身邊的天機長老攙扶才不至跌倒,進殿中顧不得其他,當即俯身前去查看江別的屍體。

天樞長老站定當場,神色肅穆,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淩昱。

“有一句話,以往為師從來不信。今日,需得問一問你。”

淩昱垂手而立,坦蕩蕩地迎上了天樞長老的眼睛。

“——公西弈曾經對我說,你在大荒淵中暗害了梅清漸。當真如此嗎?”

梅清漸凜然擡頭。

這句話當真是語驚四座,直如火上澆油一般,令得在場衆人紛紛驚駭變色。

梅清漸顧不得左右向他投來的異樣眼光,更顧不得周圍的窸窣議論聲,他下意識地看向了淩昱,而就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淩昱也将目光轉向了他。

他從未見過淩昱這般的眼神。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一貫目下無塵,幾乎沒有拿正眼瞧過自己。

然而此時此刻,梅清漸分明看清淩昱轉瞬即逝的一絲狼狽,待到迎上他的目光時,淩昱眼底洶湧的情緒猶如驟然翻起的驚濤駭浪,矜傲未改,卻透出幾分凜冽的決絕鋒芒,帶着不顧一切的坦蕩與釋然,他定定地看住了梅清漸。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梅清漸的眼前仿佛晃過了無數的過往歲月。

淩昱的這張臉對他而言太過熟悉,甚至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幼年夢魇裏。梅清漸幼時畏懼他,而後厭恨他,自始至終,都沒能掙紮出他所投下的陰影。

他想起自己曾在稷下學宮的雪地裏抱劍守到天明,渾身濕透凍僵,一步一步走回居所;他想起七殺崖底的冰冷雪墳前,稚嫩字跡一筆一劃書寫着的“貜如之墓”;他想起在大荒淵底的陣法中,五感剝離時的劇烈窒息感;他想起林袅袅死去後的破曉時分,淩昱禦風而去的背影。

他額角那條蜈蚣也似的醜陋疤痕依然在隐隐作痛。他平生所遇的慘痛境地,細細想來,竟有一多半兒是拜淩昱所賜。

可他同樣想起,昨天傍晚,那個在天相峰下來回踱步的寂寥身影。江別的聲音仿佛依然回響在耳畔,“淩昱桀骜不馴、弄性尚氣,但是他本心并不很壞。”

梅清漸驀地只覺周身發冷。

他陷在淩昱的鋒銳眼神裏移不開目光,他沒來由地突然意識到他要說什麽,他要承認他在大荒淵中起了殺心。

站在眼前的人仿佛是一頭傷痕累累的困獸,手無寸鐵,走投無路,面對有心人的栽贓陷害,面對流言蜚語的圍追堵截,猶自不肯放棄最後一絲僅剩的驕傲——而他最後的驕傲,就是坦坦蕩蕩地束手待死。

周遭圍攏着的昆侖弟子大多數神色漠然,庸人只知随聲附和,對待他時是如此,對待淩昱時亦然如此。

他們僅憑一己喜惡判定是非,更有甚者,僅憑人雲亦雲判定是非。

而梅清漸比誰都知道,口舌能殺人。

有些傷痕一輩子也難以愈合。梅清漸不屑于施恩于淩昱,不屑于他有所報答。他只是不願與庸人歸為一談,不願對不起江別,不願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這些百轉千回的心緒僅僅只在一瞬之間。梅清漸全然不知道他是如何踏前一步,攔在了淩昱的面前。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格外清晰地響在耳畔。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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