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昨天夜裏,我也在天相峰上。”

梅清漸定了定神。衆人的目光與議論聲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氣,穩下了心緒。

“昨夜江師兄來訪天機峰,是我将他送回天相宮。此事我師尊也知道,諸位不必疑心。”

天機長老微微點了點頭,梅清漸的視線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掠過面前神色各異的旁觀者,最終定定地望住了萬俟昌:“江師兄雖傷勢難愈,可是萬俟師弟應當知道,以他的修為之深,旁人的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

萬俟昌通紅着眼睛緩緩點頭,啞聲道:“師兄重傷至今,連運鼎的力氣都不足了,卻還能算得準我鼎火的時辰。撥草瞻風,只有更勝昔日。”

“不錯。昨夜傍晚,我與江師兄親眼在天相峰上看到了淩師兄。

“他接連上峰數日,皆是關切江別師兄傷勢之故。江師兄早已看在眼裏,只不過是不必說破罷了——此事是我親眼見證,你們縱使不信他,也該信江別師兄。”

萬俟昌沉默片刻,伸袖将通紅眼角一把抹了,深深地扭過了頭。

梅清漸看向衆人,朗聲道:“我不知道淩師兄在大荒淵中是否別有居心,可我知道他絕不是混沌的內應。當日他與混沌過招,混沌意圖招攬,而他戟指以罵,字字句句,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他終究将目光落在了淩昱身上,淩昱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梅清漸,眼底有無窮的情緒翻湧着。他張了張口,像是想說謝,可是嘴唇挪動了幾下,始終沒能說出口來。

梅清漸當先移開了眼光。他心中還壓着更為沉重的思緒,片刻不得松懈:“有關混沌,我有些許猜想,需得對諸位師長、同門據實以告。”

當下,梅清漸将他們如何在大荒淵中見到七殺長老,脫身後如何為七殺長老療傷,如何談及奪舍之事,以及窮奇現身的前因後果,盡數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除了天機長老,這些話他從未對旁人說過。一是知道茲事體大,不得輕忽,二來是因為他不肯相信七殺當真被妖獸奪舍,心中始終抱有一絲渺茫希望。

可是現在終究是不行的了。所有潛藏的疑窦都生根發芽,終究令他無所逃避。

“……與混沌交手之時,我已有起疑,而今想來,只怕七殺長老當真已由混沌奪舍,方才令江別師兄措手不及,以致于遭他毒手。

“窮奇曾說,他要送我一份大禮,目下來看,正是以此事栽贓淩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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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窸窣議論,衆人面面相觑,一時皆是半信半疑的模樣。天樞長老沉下了臉色,呵斥道:“荒唐!七殺銷聲匿跡足有十多年,你空口無憑,就要了結這十幾條人命嗎?”

淩昱踏前一步道:“師父——”

“前事尚未厘清,這裏還沒有你說話的地方。”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打斷了他。天相長老緩緩從江別的屍身旁直起身來。

他面色死灰,一雙眼睛卻緊緊地盯住了梅清漸,“你所說之事,幹系太重,有誰能替你佐證?”

江別已死,淩昱負屈銜冤,薄九人微言輕,而今唯有寧子亁與聞燕聲在場。

梅清漸向前方看去,聞燕聲的眼光與他一觸,微微地低下了頭,而寧子亁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好半晌,忽然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道:“梅師弟,你何必和他狼狽為奸呢?”

萬籁俱寂中,梅清漸只覺得隐約的戰栗感逐漸爬上脊背。他與寧子亁波瀾不驚的眼睛對視着,那深黑眼底的晦暗情緒僅僅一掠而過,轉眼就換成了一副沉郁而痛惜的模樣。

梅清漸忽然意識到,不止是淩昱,連他自己也跌進了一個環環相扣的陷阱裏,即使他小心再小心,一步踏出,照樣萬劫不複。

“……我本來不想疑心你。”寧子亁澀聲嘆道,“我們在大荒淵裏是過了命的生死之交,我原本以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驀地裏,周遭回蕩起悠長的鐘聲。在場衆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擡起了頭。

這鐘聲沉郁悠揚,從昆侖最高峰回蕩開來,四周缭繞的雲霧仿佛也受到了鐘聲震動。

這尊古鐘屹立在天府峰頂,高聳入雲,據傳早在昆侖山開山時就已有此鐘,昔年神魔征戰時借此鼓舞士氣,多年來,唯有昆侖歷代掌門方可驅使。

上一次鐘鳴之時,還是十六年前,因混沌遁出大荒淵之故。

“昆侖鐘……”天樞長老喃喃道,倏爾轉頭看向寧子亁,“掌門師兄何時蘇醒的?”

寧子亁沉沉地搖了搖頭。他拔劍在手,當下不再理會梅清漸與淩昱,竟搶在諸峰長老之前禦劍而起,直向天府峰而去。

這一下變起倉促,諸峰長老交換了眼色,逐一引劍而起,天機長老掠過梅清漸的身邊,沉聲囑咐:“跟在我身後,不要輕舉妄動。”

……

此時方當正午,天府宮中卻顯得格外昏暗,從殿門口看去,天府長老的半邊身子都遮掩在暗處,也不知是否是光影遮擋,他臉上似乎罩着一層淡淡的黑氣。

寧子亁站在他身側,眼色陰鸷。梅清漸一踏入殿中,即覺陰冷感有如跗骨之蛆,細微妖氣若隐若現,而當他屏息細察時又遁于無形,仿佛是他的幻覺。

鐘聲餘音未絕,就在這嗡嗡作響的餘音裏,天府長老緩緩地開了口。他的聲音分明不高,在場之人卻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當初是我一念之差,不該收容白民族人入門。公西老友,養虎為患,贻害無窮啊。”

天機長老踏前一步,擋在了梅清漸的身前。看似只是不動聲色的一挪步,實則與前方的天府長老一居北一居南,暗暗呼應了亁坤陣法的陣形。

他沉聲道:“無玑兄,此路窮途,快快回頭為是。”

天府長老冷笑道,“怎麽,你不但縱容你這小孽種徒弟相助混沌逃出生天,連本座都有所臧否?”

這言辭與天府長老往日風度渾不相符,梅清漸忍不住道:“弟子所做之事,皆與我師尊無幹。被困大荒淵中的是七殺長老,他被混沌所害,我一定會替他報仇!”

天府長老笑了笑,道:“當真嗎?”

他的聲音一瞬間變得又輕又緩,似有缥缈仙意,還帶着若有若無的笑。這聲音聽來格外熟悉,梅清漸驀地裏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窮奇。”

窮奇笑道:“你很聰明。”

梅清漸環顧四周,大殿中聚集的昆侖弟子越來越多,有些是先前與他們在天相宮同來的,更多的卻是因鐘聲所召,從諸峰中各自趕來的,薄九也在其中。

而聽得方才的一問一答,天機長老神色肅然凝重,薄九惶然,淩昱擰緊了眉頭,周圍更多的昆侖弟子卻都顯得茫然無知。

素聞窮奇擅長于蠱惑人心之術,原來這異樣的聲線僅僅存在于自己腦海,旁人聽去,依舊與天府長老的聲音一般無二。

梅清漸道:“你想做什麽?”

幾個起落,窮奇的身法直如鬼魅般掠至眼前,衆人一時之間還沒能回過神來,倏忽間它已經飄然而出。

梅清漸遙遙聽到它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尾音上揚,輕柔無比——“你跟我來。”

铮地一聲,梅清漸回身拔劍,眼看着窮奇寬袍展袖的背影掠上天府宮的金頂,天機長老在他身後喝道:“漸兒,站住!”

窮奇長笑出聲,這笑聲仿佛由一根游絲所系,欲斷還續,字字都牽引着梅清漸的心跳聲:“你不喜歡吾送給你的大禮,很遺憾,吾只好重新設法讨你歡心。

“梅小公子,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只有吾能告訴你。”

梅清漸的臉色變了又變,驀然拈訣禦風,倏忽而去。

“師尊!——容弟子與他相談片刻,定當向師尊稽首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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