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靴底踏上鎏金華彩的天府宮頂,叩叩似有回聲,雕瓦飛檐的屋脊上镂刻着珍奇異獸,而梅清漸此刻也無心多看了。
遠處似乎響起陣陣劍氣破空之聲,然而徒聞其聲,不見其形。梅清漸徐徐掃視着周遭,觸目所及,只有一片雲霧缭繞的煙氣。
天機長老、薄九等人定然會禦劍跟來,之所以不見形跡,多半是窮奇在此布下結界,将昆侖一衆與他們二人分離開來。梅清漸緊攥着手中寒光凜冽的出鞘長劍,沉聲開嗓。
“有什麽話,不如現在分說清楚。你在大荒淵中蠱惑了寧子亁,直到他回到昆侖山後,你也時常令他噩夢纏身,百般折磨逼迫,對是不對?!”
“寧子亁?”不遠處響起輕輕的笑聲。
窮奇現身而出,它依舊是天府長老的身形容貌,卻不再遮掩通身溢散的濃重妖氣,“小公子莫非對區區一個小喽啰如此關心?你最在意的——難道不該是,混沌嗎?”
梅清漸的瞳孔微微一收縮,他沉默下來,死死盯着窮奇緩步走向前方,濃黑妖霧不知從何處而來,由它随手一點一劃,在半空中憑空畫出縱橫交錯的圖形。
那是萬年前曾有的神州山川,是傳聞中的大荒十國。袅袅黑霧化作潺潺江流,山野之間,時而有巨大靈獸引吭長鳴。
窮奇凝視着面前的圖影,悠悠地嘆了口氣:“吾認識混沌的日子,遠遠比你更久。”
“當年混沌堕妖,與吾等合稱四大兇獸,縱橫三界,那是何等的潇灑快意。恨只恨帝鴻老兒統領神族,開山辟淵,将吾等封進了昆侖山大荒淵地底。
“——一萬多年啊,那當真是看不到盡頭的日日夜夜,凡人這等朝生暮死的蜉蝣,可曾想過萬年的光陰?
“這萬年裏的朝夕相處,吾早就看透了混沌。人們稱它是四大兇獸之首……”窮奇的聲音低下去,半晌,化作一聲輕笑,“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配嗎?
“他自以為是帝鴻氏之子,就比吾等高出一頭,哈,倒像是帝鴻氏還認他這個兒子。你走出門去問上一問,還有誰聽說過帝江這個名字?
“早就沒有了,它早就和吾等淪落成一樣的妖了。可它還要對神念念不忘,真是荒唐。
“二十年前,白民國國主與中容國帝姬育下了最小的兒子。神族衰微,已經有數百年不曾有嬰兒降世,此番當真是震動寰宇。
“混沌動了妄心,憑什麽吾等在大荒淵底受盡折磨,它那一胞所出的兄長卻還在生兒育女,逍遙自在?因此,吾等花費數年合力撕開大荒淵,相助混沌前往白民國雪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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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鴻死了,白民國也滅了。那一戰驚天動地,萬萬料想不到,最終竟折在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凡人散修手中。
“昆侖七峰長老聯手結成北鬥七星陣法,吾等被紫微鬥數反噬,大荒淵層層把守,牢固得連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而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昆侖山中卻仍有人留了下來。
“他說他是司兵一脈的峰主,理當鎮守大荒淵。你道好笑不好笑?他也當真有膽量,司兵一脈的弟子雖然常年監守大荒淵,卻向來駐守在淵外。可他不同,他敢深入淵中,想要替之前死去的昆侖弟子收屍。
“後來?後來他自然就死在了那兒。”
窮奇的雙眼眯得狹長,追憶往事,漸有神往之色,仿佛渾沒留意到梅清漸逐漸蒼白的臉容。
“……那可是上佳的心頭血和元丹啊。死在大荒淵的昆侖弟子不少,可是修為深厚如那個老家夥,吾等還從來沒有見過。哥兒幾個都餓得瘋了,饕餮紅了眼睛,它發起狂來任誰都制不住。
“就這當口兒,混沌出手突襲暗算,他搶走了那具屍體。”
“他——”梅清漸張了張口,可是喉嚨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竟然沒能說出話來。
他在大荒淵中見到的那個七殺長老,即使尖酸刻薄,心狠手辣,卻将他苦苦尋覓的身世如實相告,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有可能,有可能是……
窮奇笑了。它玩味地凝視着梅清漸,無所不在的妖氣逐漸萦繞于他身周三尺,仿佛梅清漸所有的震驚、彷徨、憤恨、絕望,就是它此時此刻最好的食糧。
窮奇餍足地輕輕嘆了一口氣,接着道:“混沌當時很虛弱,它急需要心頭血和元丹來補益,可是它竟然能忍得住沒有吃了他,而是奪了他的肉身軀殼。
“奪舍大成,它就繼承了那老家夥的大半記憶和功力,自此在大荒淵暗中藏身,也真是難得得很了。
“呵,混沌心機深沉,吾卻也有後招。奪舍格外兇險,吾和梼杌聯手,将混沌的肉身釘入了大荒淵地底——它想抛下吾等,并沒有那麽容易。”
梅清漸眼前發黑,他沒來由地想起初入大荒淵時,三大兇獸以三角之形将混沌圍在最中心,彼時他以為是護衛之故,原來竟是監視。
那時候梼杌湊在七殺長老身周仔細嗅聞,陰恻恻地笑道:“原來是你。這麽多年不見,你過得滋潤得很,渾不知我們——”
他只覺得頭暈目眩,一時間幾乎站立不穩,模糊聽得窮奇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大荒淵中,它還自導自演了一場戲,重傷逃進地底,說什麽親手殺了混沌。哈,為了糊弄你們幾個毛孩子,它也當真是可笑得很了。
“可是吾不想讓它輕易打得了如意算盤。那一爪,它說是混沌抓的?呸,自然是吾抓的。吾要讓這爪傷永遠不得愈合,吾要毀了它這副肉身。
“它受了傷,不得不潛回大荒淵,想要設法換回原有的肉身,可是天不湊巧,讓它在大荒淵裏碰上了昆侖司鼎一脈的峰主!
“它是如何鑿透靈鼎倉皇逃掉的,其中狼狽,吾只要稍稍想一想,就能從夢裏笑出聲來。
“它自此不敢再換回自己的肉身了。當年高高在上的帝江神君,而今卻落得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不得不頂着一副茍延殘喘的軀體挨日子。
“你看,吾這不就逼得它不得不動手殺人,才能給自己續命嗎?”
梅清漸緊緊地閉着眼睛,身周妖氣愈來愈濃,而他竟然生不出半分抵抗的力氣來。
他有如荒漠中行将渴死的旅人,連動一動指尖都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究無法抗拒窮奇那細若游絲的聲線,仿佛帶着憐憫的意味,嘆息般飄進他耳中。
“……你明白了嗎?他從頭到尾都在騙你。梅小公子,混沌殺盡了你的族人,還在觊觎你的這副軀殼。他是你的仇人。”
梅清漸深吸了一口氣,猛地睜開了眼睛,他臉色慘白,一雙眼中血絲遍布,卻定定地盯住了窮奇。
那雙眼睛原本是屬于天府長老的,而今卻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氣與黏膩意味。
他沒來由地問道:“掌門師伯還活着嗎?”
良久的靜默。隔了好半晌,窮奇才輕輕地笑了笑:“梅小公子,你的婦人之仁,遲早會害死你的。
“——甄無玑死了。唯有他死了,寧子亁才能将他帶進大荒淵,帶給吾,唯有奪舍大成,吾才能離開大荒淵,就和混沌一般無二。”
它忽然靠近了梅清漸,似有若無的嗓音好似耳語。
“……不過,吾還能把他救活。
“吾知道人界的規矩,吾要你相助,總要拿得出誠意。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吾能做到,這就是吾的誠意。”
梅清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它,半晌,緩緩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