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悠長的咒語聲喃喃念誦起來,在日光的照耀下,梅清漸眼看着一縷蒼白魂魄自天府長老的天靈蓋中緩緩抽離出來。
蜷縮在地的天府長老劇烈顫抖起來,而他喉嚨裏響起的居然不是完整字句,只是啞子學話一般啊啊的含混聲響。
梅清漸慌忙俯身攙扶,赫然只見他雙目空洞無神,不由變色道:“這是怎麽回事?!”
窮奇笑了起來。它僅剩一縷殘魂,借日光勉強照得出原形的影子。巨大雙翼攏于身後,它似是舔了舔舌頭。
“……啊,真是對不住。昆侖掌門的百年道行可不是輕易能見得到的,沒能忍得住,除了他的功力和心頭血,不小心還吸了一點兒腦髓。”
天府長老似是忍受着巨大痛苦般滿地亂滾,嗓子裏滾動着殘破的嘶嚎聲,有如垂死野獸發出的怒吼,梅清漸連番安撫也制止不住,需得全神貫注,方能從中辨別出一兩句破碎言語。
“……公西弈!公西弈叛我,就連你也——”
“師伯!”梅清漸半跪在地,使出渾身解數方将清寧真氣沿着他的背心直渡進去,他單手扳緊了天府長老的肩頭,直視他漆黑的空洞雙眼,一字字地道,“師伯皆遇心魔作祟,屏息凝神,抱元守一,莫要亂了方寸。”
他的嗓音中正持重,連帶着天府長老勉強鎮定下來,喘息着道:“……你,你是,梅師侄?……是了,那孽徒處……曾掙得一兩分空隙,我見過你……”
梅清漸心中隐隐作痛。原來那一夜與混沌交手之後,他所遇到的天府長老是從寧子亁的監視下出逃,只因體力不支才半途昏迷,他竟然沒能察覺其中異樣。
若不是他将天府長老交還給了寧子亁……想必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天府長老的眼光逐漸回定,猛地看到了日光下沉浮的漆黑妖氣,他驀然變色,一把将梅清漸往身後掼去。
昆侖掌門到底有百年道行積澱,即使功力盡廢,天府長老這一下的手勁竟然也大得駭人,梅清漸不由自主被他掼得連退了好幾步,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但見得他向着窮奇半空中的影子合身撲了過去。
“快走!由師伯來攔住他!快走——!!”
他們腳下即是雲霧缭繞的天府峰,而天府長老縱身從金頂上躍了下去。
風聲刺耳,梅清漸不顧一切地禦風沖下,然而天府長老墜落得更快。鋪天蓋地的刺目血色闖入眼簾,天府長老已然躺在了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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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清漸顫抖着伸出雙手去,他不通療愈術法,到底只能不知所措地拼命按壓傷口,染得滿手都是黏膩血腥,直到一只冰涼的手無力地搭住了他的五指。
天府長老的眼底至此方有三分清明。就與梅清漸當日初上天府宮時,所看到的那位慈祥老人一般無二。
他全無半分怪責意味,甚而沒有半分痛苦神色,唇角殘留着隐約笑意,只是嗓音愈發輕了下去。
“………孩子,你很好……你要撐住。”
喧嚣聲。喧嚣聲由遠及近,仿佛有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是了,想必都是方才在天府宮中聚集的昆侖弟子。
好像有人在哭,是寧子亁的哭聲嗎?可他被窮奇蠱惑心智,又哪裏會為了天府長老之死而哭?或者,與天府長老一般,他的本心還未被磨盡?
梅清漸恍惚着。他一時甚至忘了自己該做什麽,只顧怔怔地盯着天府長老血泊中的屍身。
這一來他當真是百口莫辯了,彼時七殺崖上只有他和窮奇——抑或是天府這兩個人,現在天府長老跳崖而死,即便他說幹了口舌,也辯不清自己的清白。
更何況,又有誰會聽呢?
周圍的嘈雜吵鬧聲越來越響,而他根本不必去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麽,左不過是髒污咒罵,呵斥侮辱,這些年他聽過的早就不少了。
可是就在這周遭的紛紛亂象裏,梅清漸忽然聽見了很輕的一聲笑。一個溫柔如三月春風的男子嗓音在他耳邊嘆息道,“梅小公子,你這樁生意,可做得虧了。”
梅清漸驟然動怒,他閃電般站起身來,長劍铮然出鞘,就要向着聲音來處狠狠一劍刺出。
只是他甫一動身,身邊就有昆侖弟子喝了聲攔住他,周圍人一擁而上,拳腳如雨點般落了下來,将他按在了地上。
當啷一聲長劍落地。梅清漸想不明白,他從來坦坦蕩蕩對得住世人,可是世人為何待他不公至斯。
難道就像七殺——不,就像混沌所說的那樣,人天生都是自私怯懦、不值一提的嗎?
不,不,不。混沌與他懷有血海深仇,如此論調自然是為了蠱惑他。他雖然并非人族,可是自幼由師尊撫養長大,依然有很多人對他很好。
“有誰對你好呢?”窮奇仿佛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它像是能輕易把控他的情緒,每句話都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心坎裏。
“你識得了江別、薄九、林袅袅這些人,你是不是以為,他們不會将你看作異類,你此生坎坷,終将時來運轉?”
梅清漸勉強護住頭臉不受拳腳毆打,啞着嗓子斷續道:“……滾,滾,你滾開——”
然而他全無抵抗之力,窮奇的聲音依舊無波無瀾地,無形無跡地,幽幽響在他腦海深處。
“……是啊,當然如此。你們以南鬥陣法封定了大荒淵,平息了四大妖獸的禍事,昆侖山自此就該接納你,信任你,視你如家人,這是你一直盼望着的吧?在你離開大荒淵的時候,你是不是以為這一天就要近在咫尺了?”
窮奇的輕柔嗓音引得他不由自主地魂飛天外,梅清漸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身上拳腳的疼痛了,仿佛當真看到自己置身于數百名昆侖弟子中,天府長老正慈和地輕拍他肩頭。
旁人見到他不再是避之唯恐不及,而是迎上來與他親熱言語。
薄九與林袅袅并肩坐在樹下喁喁低語,江別舉盞邀他對飲一杯酒。風過處,天機峰上的梅花林落英缤紛。
可是這一切的幻象在眼前戛然而止。
有人一腳狠狠地踢在了他的小腹上,梅清漸痛得幾乎蜷縮起身子,眼前的景象陡然間煙消雲散。
窮奇的聲音涼涼的,格外清晰地響在他的耳畔。
“——他們是很好。可是天府死了,林袅袅死了,江別死了。薄九?薄九也活不長了,古往今來舉凡研習鬼道之人,沒有一個好下場。
“……可惜啊,可惜啊,睜開眼睛看見的全是仇人。梅小公子,你就不恨嗎?你身負神裔之血,只是封印未破,這些凡夫俗子卻能将你輕易毆打折辱。
“——他們怎麽配?你怎麽甘心?”
他們怎麽配,怎麽能甘心。
字字句句都叩在他心門之上,無窮無盡的憤恨決絕逼得梅清漸幾乎低吼出聲,他眉間蜿蜒至額角的那條舊疤仿佛一跳一跳地滾燙起來,天靈蓋燒灼劇痛,而他一時根本辨不清是舊傷發作還是封印震蕩,只覺得人世間的疼痛折磨根本沒有盡頭,渾不如就此死了幹淨。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耳畔陡然響起啊喲一聲慘叫,梅清漸模糊看見方才踢他的人倒飛出去,一個人影狠狠地掼開了他身邊圍着的人,一把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在他耳邊硬邦邦地道:“你不要怕。”
梅清漸下意識打了個哆嗦。他腦海裏一片空空蕩蕩,幾乎認不出眼前臉色鐵青的淩昱,可他仍舊記得這個聲音。在大荒淵中,這個聲音逼問過他,梅清漸,為什麽你活着呢?
梅清漸立足不穩,卻一把拼命甩脫了淩昱,他連退了好幾步,喃喃地道:“……不要,你不要過來。”
他沒法子不畏懼淩昱。方才的幻象再度卷土重來,圍攏着他的昆侖弟子仿佛個個都長了一張淩昱的臉。這個人的出現對他而言,始終代表着冷遇、折磨和淩辱。
梅清漸連連倒退,就在這個時候,腳下不留神踩到方才擲在一側的長劍,當即一跤撲倒。他這一摔卻沒能摔到實地上,有人從身後一把扶穩了他。
天機長老道:“漸兒,別怕。”
眼前的幻象盡數一掃而空,窮奇那幽靈般的蠱惑嗓音也像是聽不見了。天機長老并指拂過梅清漸的額角,他劇痛的顱骨即刻得到了緩解。
他有些怔怔地掃視四周,天府長老的屍身已經被搬走了,遠處只剩下暗沉沉的一灘血跡。
淩昱站在不遠處,沉着臉一言不發,而人群中個個神色古怪,尤以最前方的天樞長老為甚。
梅清漸望向身旁的師尊,天機長老回以微微一笑,擡手覆上了他頭頂百會穴。清涼中正的真氣傾瀉而下,憑空将他頭腦中的燒灼感驅散不少。
天樞長老踏前一步,道:“天機,掌門之死牽涉太廣。我知你護犢子,但到底不能輕易放過。”
天機長老并不看他,只冷冷地道:“你待如何?”
天樞長老道:“你我不如各退一步。淩昱之事疑窦未清,我将他打到七殺崖下靜思己過,嚴加看守。你門下的梅清漸,身負弑尊大罪,也需得單獨關押。”
天機長老道:“關到哪裏?”
天樞長老一時沉默下去。天機長老緩緩擡目:“關到大荒淵?”
天樞長老眼底有厲光一掠而過,他伸手向着梅清漸一指,聲音不高,字字擲地有聲:“公西弈,這是你的徒弟,你睜開眼睛仔細看看。”
梅清漸心慌氣短,他向周遭一一看去,可與他目光相接之人無不慌忙挪開眼光,無人膽敢與他對視。
這四周無水無鏡,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樣,更不知此刻他眉心中金光熠熠,赫然有個乘黃圖騰的輪廓。他幼時所種的神力封印,顯然已是搖搖欲墜。
天樞長老沉聲道:“公西弈,你心裏一清二楚。大荒淵不止是關着他,也能護着他。于公于私,為人為己,你都不該在此時猶豫不決。”
“大荒淵裏有什麽,你不知道嗎?”
天機長老振袖回身,不再在此處多耽擱半刻,徑自攜着梅清漸大步向前走去。
“你既要将他投入大荒淵,不如就由我來守淵。——漸兒不必怕,為師不會讓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