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有光。
僅僅只是一絲光影的挪動,無聲無息。梅清漸卻阖身微微一震,睜開了眼睛。
大荒淵中幾乎沒有光,有的只是漫漫無盡的長夜,空洞嗚咽的鬼哭,妖獸啃噬枯骨格格作響的詭異動靜,時而竄起的陰碧色磷火,只能使人越發毛骨悚然。
而現下,卻有稍縱即逝的一瞬光影。
梅清漸被縛在了大荒淵最外側的荒骨山下,入目所及盡是大大小小的斷折枯骸,他手足所鎖的鐐铐深深紮入地底,稍動一動就引得金石碰撞作響。
也不知有多久不曾進過水米,他舔了舔幹裂的唇角,瑩白的瞳孔裏閃着影影綽綽的光,他正在仰首向天上看去。
他的天穹僅剩下了一線渺遠的洞口,那一縷淺淺日光正是由此照下來的。
一日十二個時辰,唯有正午時的短短半刻鐘,會有這一線天光恰巧照進大荒淵裏,不偏不倚的,能落在梅清漸的囹圄之中。
這道光影從昆侖群山中跋涉至此,早已渾然不剩半分暖意。可唯有這道光,還能切切實實地提醒梅清漸,他還活在這人世上。
他只能以此來勉強判斷時辰。屈指算來,那道光照過十次,十天過去了。
遠遠的仿佛有妖獸在引吭長嘯,像是饕餮的嘶吼聲,隔得遠了,聽着不甚真切。
自荒骨山以內,深深淺淺重重疊疊不知布下了多少亁坤陣法,天機長老畢生所學,多半盡付于此,無形無跡之間,已然将梅清漸與大荒淵中的一衆魑魅魍魉盡皆分置兩旁。
畢竟,混沌與窮奇雖借奪舍妖法逃之夭夭,梼杌與饕餮卻還被困淵中,誰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所異動。
可是自從梅清漸被打入大荒淵中,十天以來,所見所聞卻是平靜得異樣。
昔日那道幾乎掼裂大荒淵的深深地縫已經無聲合攏,僅僅剩下地面上一道刺眼裂痕,他那柄浸過神血的舊劍依舊扣在南鬥星陣的中心星位上,瑩瑩閃爍着柔和潤光。
較之他們昔日入淵之時的九死一生,渾如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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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每至靜夜,梅清漸依然能聽見遠遠近近的妖獸垂涎之聲,嘶啞氣音在它們的喉嚨裏嗬嗬作響,盡在暗中蠢蠢欲動。
它們只是在觀望,只是在警惕打量着這個困囚在此的陌生外來者,拿不準他究竟是不是它們的同類。
而他究竟是不是它們的同類,連梅清漸自己也拿不準。
重臨故地,然而當他一一回想起以往并肩的人,當時歷經的事,卻全都恍如隔世。
梅清漸仍舊仰着臉。他毫無血色的臉容照在一道薄薄的日光下,死死地盯着那一線僅有的天穹。
許多事情不敢深想。比如,他是清白的。比如,自此以後,他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嗎?
窮奇曾說,四大妖獸在大荒淵中被封了足足一萬餘年,萬年光陰流轉,饕餮在深淵盡頭的嘶吼聲猶有餘恨。
而他呢?神力封印未破,他至多只能如凡人活上百歲,這是否意味着,他的刑期僅有短短的百年而已?
——不能深想。
顱骨劇烈疼痛起來。梅清漸攥拳狠狠抵着額角,帶得鐐铐當啷作響不絕,胸口滿腔的煩惡郁塞便堆積得幾欲嘔吐出來。
入淵以來,他的顱中舊傷發作得越發頻繁,幾乎稍一深思就會引得頭痛難當,就連天機長老為他渡氣治療,也一次比一次不起效用。
梅清漸痛得蜷縮起了身子,壓得身下小塊碎骨沙沙作響。他幾乎将顱骨都死死地抵在了荒骨堆上,滿身冷汗涔涔而下,所有的掙紮都化成了嗓子裏壓抑的低吼。
有風聲。梅清漸痛得睜不開眼,卻能聽得出是好幾個昆侖弟子禦劍嗖嗖落将下來的動靜,雜亂的話語聲夾雜在風裏,聽得格外刺耳。
“——看得真嗎?!”
“怎麽不真!半座山頭都照得出那乘什麽獸——”
“——穿他天鼎穴、章門穴……”
“……你有能耐,你去與天機長老分說……”
這幾人似是在争執,梅清漸分明将字字句句都聽得真切,卻渾然不解其意,反而引得愈發強烈的煩惡感湧起來,耳中這破碎的嘲哳言辭幾乎是火上澆油。
盡是這些人,盡是這些人,非但将他打入大荒淵底不見天日,還連這一點僅有的清淨也不肯留給他。只需他伸一伸手,就能像捏死蝼蟻一般地——
梅清漸的十指狠狠地攥緊了,他半個身子都埋在荒骨堆裏,這一攥就攥了滿滿一把碎骨,斷折的尖利骨片紮進他掌心裏,鮮血長流,一時間傳來的銳痛有如在他腦子裏響了個霹靂,陡然令他恢複了兩分清明神智。
不,不可。
阖眼時幾乎能看清眼前那一道搖搖欲墜的殘存金光,金光背後,就是辨不清探不明的濃濃黑暗,梅清漸強逼着自己全神貫注,硬捱着摧心剖肝也似的劇痛,死死地穩住了那一片深深淺淺的金光。
又有風聲。這一次的腳步聲來得急促許多,背後有人将他一攬一扶,旋即而來的就是中正清寧的澄澈真氣,甘霖也似的從天而降。
梅清漸顧不得流血的手掌,一把攥緊了天機長老的手臂借力,神智稍定,這才微微顫抖着睜開眼來。
“師尊……”
入眼即是天機長老憂心忡忡的容色。這些天來他忙于淵中設陣排布,忙于應對各峰探問,忙于為梅清漸穩定封印,冗事纏身,竟已顯出幾分憔悴老态來。
而在天機長老身後,薄九慘白着一張臉也站在當地,眼底通紅,似有淚痕。再往後看去,遠遠地站着好幾個年輕的昆侖弟子,卻只将他們圍攏當中,并不上前。
“不妨事,漸兒。”天機長老啞聲道,半攬着梅清漸從荒骨堆中撐起身來,扶他倚在身邊坐穩,伸手拂過他掌心血肉模糊的傷口,轉眼之間,泛紅的嫩肉已在緩緩愈合,“屏息凝神,切忌多思。只需靜心養養神,往後自然能慢慢痊愈。”
梅清漸蜷縮在天機長老的懷裏,一時竟有些失神。師尊身上的氣息太過于熟悉,他一時恍惚,仿佛回到了自己幼年時被淩昱逼得跳崖重傷,由師尊在病榻前悉心照顧的時候。
可是到底不同了。時過境遷,再不回頭。
梅清漸将目光挪向遠處那幾個昆侖弟子。方才他神智不清,而今一一想來,自當是心下雪亮。
大荒淵中向來有一樁慣例,打入淵中的妖獸要刺透天鼎、章門、京門三處穴道,用以制約妖力,禁锢行動。他入淵已有十日光景,至今仍不見動靜,只能是天機長老護短之故。
“師尊……我不想殺人。”梅清漸的聲音極輕,幾若耳語,卻能分明感覺到天機長老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瞞得過旁人,到底瞞不過自己,方才神思紊亂之時洶湧澎湃的一腔殺意,并非混沌設局,并非窮奇引誘,而是真真切切,由他自己心底生發出來的。
若是再有下次,他實在不知是否還能穩得住這一絲清明。
師尊護得住他一時,到底護不住他一世。
……
長風浩蕩。大荒淵外的冷風格外淩厲,将天機長老的衣袍吹得獵獵作響。他負手向天,靜靜凝視着天際的方向。
最後一抹斜陽落盡,暮色四合,遠處層疊黑雲滾滾而來,是因着此地濃烈妖氣而累年會聚在此,此時看來,渾若不祥之兆。
大荒淵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痛吼,隔了數百丈尚能從地底傳到此處,足見其烈。梅清漸的脾性外和內剛,素來柔韌隐忍,卻終究抵不過鐵鏈穿骨的錐心之痛。
天機長老阖了雙眼。此刻淵中行刑的是天樞峰弟子,他雖不必親見,淵中的樁樁件件卻宛如都在眼前一般。
大荒淵中用以鎖锢妖獸的鐵鏈至少也有兩指粗細,先以尖刀洞穿居于受刑者琵琶骨下的天鼎穴,浸血鐵鏈紮進皮肉,穿透肩胛骨。之後再洞穿左肋章門穴、右肋京門穴,将三條鐵鏈結成鐵鎖釘于地底,方可告終。
每每施刑,大荒淵中往往滿地鮮血流淌,濃郁血腥氣數日都難以散盡。
随着淵中三次從烈至弱的嘶吼聲逐漸消弭,對面山壁上的璀璨金光也漸漸地暗淡下去。這十日之中,梅清漸的神力封印每經震蕩,即有金光自大荒淵中沖天而起,映照山壁,赫然即是一只乘黃獸的明晰輪廓。
然而,這片金光卻在此刻的顫抖中漸趨微弱,随着大荒淵中的聲響徹底歸于靜谧,終于消失不見。唯有黑沉沉的夜色籠罩而下,眺目四顧,一片死寂。
隔了片刻,幾名遍身斑駁血跡的天樞峰弟子從大荒淵中禦劍而出,沉默着向天機長老行了一禮,旋即禦風返歸天樞峰。
天機長老恍若不覺,仍是那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他分明知道此刻梅清漸奄奄一息,急需他前去療愈治傷,可是不知為何,腳下的步子竟是重逾千鈞。
似乎有哭聲。是薄九在身後的抽噎聲,他死死地攥住了天機長老的一方袖角,哭得聲嘶力竭。
“師尊,師尊!為什麽好人這樣慘,壞人卻能逍遙自在?!——為什麽死了那麽多人,師兄受了這麽多苦,殺千刀的四只妖獸卻還能活着,天樞峰的淩昱卻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