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為什麽淩昱卻能活着?

這長長的十日光陰中,淩昱守着七殺崖下的滿目荒雪,同樣在想着這個問題。

昔年七殺門下弟子專以司兵見長,是以七殺崖比鄰大荒淵,來去不過數裏——這距離未免太近了,近得能使淩昱聽到大荒淵中隐忍痛絕的斷續慘叫聲。

淵中多得是妖獸此起彼伏的嘶嚎,可這聲響分明不是妖獸,分明是人的聲音。

那是梅清漸的聲音。

淩昱少年成名,劍下斬過的妖獸沒有上千也有八百,不計其數的妖獸被他穿透三穴廢盡妖力,它們瀕死時發出的哀哀嘶叫他早就聽得多了,照樣心如鐵石。

可他從來不曾想過,人也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他不由自主循着這樣的聲音往前走,直到暮色四合,不遠處的灼灼金光逐一黯淡下去,直到梅清漸的聲音在大荒淵深處消失。

淩昱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停住了腳,凜冽風頭刮在他臉上,比刀子更淩厲幾分,枯樹枝幹被吹得沙沙作響。有什麽冰冷的東西随風落上他發梢,淩昱怔了一怔,慢慢地伸出手來。

下起雪來了。

七殺崖空了這麽多年,幾乎沒有人見過這裏的夜雪。大片的雪花簌簌落下來,積在他的肩頭,塵世仿佛有着萬裏之遙。

滿目通明,那是雪光映在夜色裏的模樣。淩昱被凍得透了,僵立原地,半晌也沒有動一動。

大荒淵中的動靜止歇許久了,他竟有些慌神。

踏出去的頭一步就有些踉跄,淩昱跌跌撞撞往大荒淵的方向走,越走越快,幾乎是倉皇地跑了起來。

滿目風雪裏辨不清路,他猛地腳下一陷,不留心踩進一個雪坑,狼狽地沿着陡坡往下跌了好一段路,滾得渾身肮髒雪泥。

還不等他爬起身來,半空中有白光倏爾一閃,無形無跡的護峰陣法陡然波動,諸峰長老設于其中的重重禁制引動,一道電光當頭劈下,鞭子似地火辣辣落在了淩昱的背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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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殺崖下并無守衛看管,但護峰陣法中的禁制法術卻渾不遜色,一旦察覺他有意闖出,立時就能做出應對。

這一下落得極狠,淩昱毫無防備,幾乎被抽得半跪在地上,橫亘背脊的一道滾燙傷痕幾乎要裂開似的,他眼前發黑,死撐着爬起身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半空中陡然炸響一個焦雷。唰唰連續兩三道閃電又劈将下來,淩昱不躲不閃,死死地咬着牙向前走,電鞭落得刁鑽,兩道抽及肩背,末了的一鞭卻恰恰正抽在他膝彎上,疼得他禁不住再度跪倒在地。

似乎有什麽滾燙的黏稠液體沿着肌膚往下淌,雪越下越大了,徹骨的寒冷與燒燙的疼痛像是冰火兩重天,淩昱低低地喘了幾口氣,狠狠地繃直了脊背。

他分明知道只需後退一步,陣法禁制就不會對他多加為難,他分明知道這電鞭全然不通人情,即使他今夜死在這裏,多半也無人知曉。

然而說不清是源于怎樣的沖動,源于怎樣的一腔愧悔恨意,支撐着他一步接一步地往前走,往梅清漸所在的方向走。

半空霹靂雷聲一道接着一道,然而七殺崖四顧荒僻,再不能引得來旁人的注意。

淩昱的衣袍被抽出破碎裂口,每一步都深深踏在雪地裏,自七殺崖的護峰陣法通向大荒淵的一道山路上,滴滴答答留下了一路蜿蜒血痕。

直到再無力支撐的時候,淩昱踉跄倒地,蜷縮在雪地裏喘息着,他有些意識模糊了,似乎短暫地昏迷過去了一會兒。

夢境和現實的界線不甚明晰,即使閉上眼,他依舊能看到黑夜裏隐隐生光的積雪,折射得通明有如白晝。

……又或者,當真是天光。

睜眼時,大雪初霁。日出東方,熹微天光照徹山間,仿佛有人站在他的面前。

淩昱眯緊眼睛勉強向前看去,尚未看清是誰,鼻間卻先嗅到了一股隐隐的血腥氣味,他渾身震了震,待視線适應逆光,方才認清眼前正是天機長老,他衣袍下擺浸着斑斑駁駁的血跡,神情沉郁,正一言不發地注視着他。

一夜煎熬,他已從七殺崖下撐到了大荒淵外。

淩昱驀地想要翻身坐起來,方一借力,遍身血肉模糊的傷口立時劇痛,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未撐起身子,已是晃了一晃再度摔倒。

摔倒時險險地前撲了半寸,護峰陣法再度震蕩,但聽半空一聲雷震,又是一道電光化鞭落下。

淩昱不及反應,只得閉目以待,然而驀地裏只聽陣吟聲起,這一道電鞭不曾落到實處,已被天機長老在舉手之間輕易化去。

“……師叔。”

淩昱啞着嗓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強撐着身子落跪下去,深深地低了頭。

他說不出話來,而天機長老仿佛也并不寄望于聽他多說。他凝視了淩昱半晌,始終不曾開口,卻緩緩地向一側讓開了一步。

“……”

一時之間,遍體鱗傷的通身劇痛也可置之度外了,縱使他遍身骨骼寸寸斷折,爬也要爬進大荒淵裏。淩昱死咬着牙,拼盡全力引劍禦風,縱身落入淵中。

大荒淵陰冷蕭索,滿目漆黑,只有濃郁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嗆得淩昱幾乎站立不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撐,觸碰石壁,落手之處卻是冰冷黏膩,竟連石壁上也濺及了尚未幹涸的鮮血。

“梅——”

伸手不見五指,淩昱看不清眼前景物,也辨不清梅清漸的方位所在。他方開了口,驀地裏只覺一個影子撲到了面前,铮然一響。

淩昱全憑着這些年來拼殺歷練而來的敏銳知覺,羲和陡然出鞘,金石相交,在千鈞一發之際狠狠地格開了斬至面門的一劍。

他重傷在身,這一招幾乎是竭盡全力,踉跄着跌後數步幾乎摔倒,好在對方也即刻停手,冷眼看他險險站穩,這才寒聲道:“淩師兄高高在上,何必踏足大荒淵這等肮髒所在,不怕髒了鞋嗎?”

一開口方才聽得出是少年嗓音,淩昱不由得語塞。

他此時視線漸漸适應黑暗,朦胧間認出對面少年身形高挑,卻是薄九。

薄九挺劍護在荒骨山前,暗處看不分明,只隐約可見數根鐵鏈交錯結鎖,似是其中有人。

黑暗中仿佛有人輕輕地嘆息,氣聲極輕,卻清清楚楚地回蕩在此刻靜谧的大荒淵裏。

“……小九。”

薄九咬了咬牙不再說話,慢慢地退到了荒骨山一側。淩昱似是在原地生了根一樣,只是怔怔地看向前方。

滿地白骨幾乎都被染作血紅,而梅清漸就倚坐在荒骨山的最深處。

三道鐵鏈從他鎖骨和兩肋分別穿透,将他牢牢圈禁在石壁一隅。即使暴露在外的傷口已有包紮處理,洇透層層衣衫的深淺血污照樣顯得猙獰可怖。

梅清漸微微阖着眼,半倚着石壁坐着。他面如金紙,看去幾乎和死人無異,靜了好半晌,才能聽到一點微弱的呼吸聲。

淩昱沉默了許久,慢慢地挪步上前,幾乎害怕腳步聲重了會驚擾到他。梅清漸輕輕睜開了眼睛,向着他浮出一個乏力的微笑,然而其中淡漠與疏離,任誰都能看得分明。

“小九言行無狀……還請淩師兄擔待。”

淩昱只覺喉嚨裏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胸腔間洶湧澎湃的情緒難以纾解,他晃了一晃,啞着喉嚨慢慢地開口。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

最初被關在七殺崖下的那幾日,淩昱整夜整夜不曾合眼,他凝視着七殺崖山間影影綽綽的枯樹荒草,凝視遠處層疊黑雲,凝視着大雪欲來的天際。所經歷的一點一滴全都紛至沓來,暗流湧動,更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脈絡深埋其間。

一朝從雲端墜落,地覆天翻,淩昱需得将過往回憶慢慢梳理一番,想一想心之所向。

數日不眠,即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後來淩昱總算昏昏沉沉地入了夢。一閉眼就是江別死不瞑目的模樣,青黑的可怖屍斑遍生全身。

他一遍遍夢到那些面目模糊的昆侖弟子将他圍攏在人群中,逼他承認曾經害死江別,而他百般争辯,每每驚醒,總是汗濕重衣。

“以往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麽。……現在我知道了。”

他開始痛苦萬分地把曾經堅持的種種逐一否定,直面非議,重拾更為穩固的信念。他少年時眼高于頂,直至今日滾了遍身髒污塵土,方才知曉旁人的不易。

江別曾迫他看清心底至為陰暗庸常的那一面,彼時他怒不可遏,而今思之,只剩下追悔莫及。

“以往我從不覺得我會有錯。——現在我也知道了。”

梅清漸似乎頗為訝異,大荒淵中光線昏暗,他細看才看清淩昱遍身斑駁血跡,不由得微微一怔,片刻才輕輕搖了搖頭。

“……你何必如此。”

只這麽一個細微的動作,也引得他鎖骨天鼎穴所在的那根鐵鏈磕碰作響,陡然磨砺傷口皮肉,梅清漸疼得下意識閉了閉眼,緩過一口氣來,才低低地開口:

“……我落到今日的地步,是遭窮奇籌謀、遭寧子亁構陷,與你并沒有什麽幹系。”

梅清漸輕輕地阖着眼睛。淩昱定定地向他看去,但見他神色間無波無瀾,無悲無喜,雖則置身囹圄狼狽萬分,竟也不失以往出塵風度。

“我對諸位同門據實已告,是想守住為人的氣節。這世上不缺落井下石的小人,卻也不必再多一個。

“我以往曾勸師兄,不必把旁人的心腸不當心腸,而今師兄有所體悟,這已是最好。”

到底是重傷後氣虛體弱,梅清漸連說話的氣力也漸漸地維持不住,嗓音聽來細若游絲,已是倦怠至極。

“……小九,請淩師兄回去吧。……”

淩昱站在原地,看梅清漸垂首閉目不再理他,一時間竟然有幾分手足無措,直到薄九冷着臉上前催促,他才怔怔地回轉了身,看向大荒淵上方的一線天光。

自少年時起,他就是昆侖山中衆星捧月的人物,行動皆引人矚目。他從未經歷過衆人冷眼,正如他從未經歷過此刻一般的力不從心。

直至此時他才頭一次意識到,以往他不将梅清漸放在眼裏,梅清漸也未必将他放在眼裏。

……

他來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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