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荒淵中有着漫漫長夜,久居其中,時常會忘了時光流逝。更有甚者,只怕還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因何而來,要往何處。
好在梅清漸暫時不需憂心于此。他雖身處囚牢,身邊師門相伴之人卻是不少。
……即使其中有人在大荒淵中不甚受歡迎。
淩昱站定當場一動不動,手按劍柄,一眨不眨地盯着對面的妖獸。他生平殺戮太多,自有一股殺氣如影随形,但凡有妖獸出沒,皆對他深覺忌憚。
“……”
然而此刻與他對峙的這只妖獸未免也太小了。
這小東西身長尺餘,兩耳尖長,雙眼通紅。雖則爪牙俱全,卻比一只兔子大不了多少。若稱它是妖獸,實在有些上不得臺面。
“這是什麽?”淩昱的手搭在腰間的羲和劍柄上頓了片刻,終究還是收了回來。這妖獸看來實在太過弱小,即使一劍斬了,未免也勝之不武。
“是犼。”梅清漸伸了伸手,這兔子似的小東西就瑟縮着繞過淩昱,鑽到了他的身邊。
梅清漸身周鐵鏈上血腥味濃郁,這只幼犼探頭探腦,終究還是抵不過誘惑,猛地伸出頭去,舔舐起了滲進鏈身的幹涸鮮血。
“它們雖以血為食,卻極其膽小,多數不敢傷人,最多也是以動物充饑。”梅清漸輕聲說着,伸手撫了撫幼犼的頭頂絨毛。那只幼犼輕輕地打了個響鼻,似是對他的撫摸不甚關心,專心舐血。
“所謂一犼可鬥三龍二蛟,指的就是它?”淩昱将它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狐疑地眯眼細看。
“後人謠傳罷了。”梅清漸放開了手,“昆侖弟子降妖之時,對所捕妖獸的身世來歷,也未必放在心上。”
他說得雲淡風輕,淩昱一時間卻有些沒來由的慚愧。幼犼舔飽了血,又伸舌舔了舔梅清漸的手指尖,縱身一躍,穿過遠處天機長老所設的陣法,消失在了漆黑的大荒淵深處。
原來天機長老設陣之時,專以抵禦梼杌、饕餮為要,對這些無甚威脅的小妖獸,倒也就輕輕放過了。
兩人之間一時靜下來,淩昱頗有些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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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七殺崖底已有三個多月,本該靜心閉門思過,但天機長老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故而他倒有大半時間是潛進大荒淵裏看望梅清漸的。
梅清漸逐漸傷愈,精神也恢複了不少,始終卻待他淡淡地不遠不近,言語之間禮數周全,卻分明是疏離得很了。
遠遠地響起禦風破空之聲,薄九禦劍而落,捧了滿懷的鮮果與山泉水回來。他目不斜視地向梅清漸走去,路過淩昱時,只在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
“我們這裏氣味腌臜,淩師兄不必久待了吧。”
淩昱只做沒聽見。梅清漸輕輕地搖了搖頭,自薄九手中接過了水囊:“找到了嗎?”
薄九立時道:“我找到了,就在七殺崖下。坐北朝南,是一處絕佳的風水寶地,師兄放心。”
梅清漸點一點頭,從身邊一小堆白骨中仔細挑揀片刻,挑出幾塊較為完整的骨骸,就着一線微弱天光細細比對。
淩昱在一側看着,恍然意識到他是要挑出前人屍骨拼整安葬,看了片刻,忍不住插口道:“這些骨骸都棄置了上百年,要是一不留神拼錯了頭顱和身子,只怕是對先人不敬。”
薄九狠狠瞪了他一眼。梅清漸淡淡地道:“世間兩片樹葉尙不相同,遑論骨骸。分辨骨骼形态、大小用以判斷骨齡,反而比容貌判斷更确切得多。
“雖不能十拿九穩,總算也有幾成把握。即使不慎有錯,先人知曉我們的心意,想來也不會太過怪罪。”
他一一比對不同的骨骸,最終收整出幾副殘破骸骨,盡數交予薄九。淩昱即刻起身道:“我與你一同去,七殺崖下各處地貌,我已熟悉得很了。”
可薄九的氣量顯然比梅清漸要窄得多,看淩昱起來,他反倒向後連退了兩步,戒備道:“師兄的吩咐都有我來辦,不勞閣下費心了。”
他沒給淩昱留半分顏面,徑自懷抱着枯骨走了出去。一時間淩昱頗有幾分讪讪的,他原本性情桀骜,半分虧都不曾吃過,委實是為了梅清漸的情面,方才對薄九一讓再讓。
梅清漸雖則淡漠,倒也不必刻意給淩昱難堪,見狀輕聲道:“角落裏有些我擇出的殘破碎骨,經年累月,早已分辨不出骨齡了。淩師兄若是有心,就請代我也葬了吧。”
淩昱當即應聲,順着梅清漸所指的方向兜了一捧碎骨,果然都已是零碎不堪的了,其中好幾塊還斑斑駁駁地沾染着梅清漸的血,色澤晦暗,他站住了,半晌,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你放心。”
梅清漸阖了眼睛,只做聽而未聞,一言不發。
踏着簌簌作響的雪地,淩昱緩步走向七殺崖底,他只怕一不留神遺落了一兩塊碎骨,因而格外留心。
這一日晨起又下了一場小雪,好在日光已盛,積雪漸薄。這時節已是暮春初夏,只是七殺崖地處荒僻,方有春雪景象。
七殺崖底的角落裏有個半尺見方的小小墳墓,說是墓,不如說是個雪堆更貼切些。淩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低頭看了眼懷裏兜着的碎骨,猶豫片刻,走上前去。
墓前立着一塊小小的木制碑牌,尚不見破敗模樣。他伸手撫去積雪,梅清漸幼時的稚嫩字跡當即映入眼中。
前一次看到這座墳墓,尚是梅清漸初回昆侖的時候,時日未滿一年,世事境況卻已是天翻地覆。
淩昱靜了片刻,轉身走向不遠處,在貜如之墓的西北角方向,俯身放下了滿懷的碎骨。
新雪蓬松,淺層土壤也尚顯松軟,淩昱在左近尋了趁手的石塊以代鍁鏟,剛挖出個一尺見深的土坑,不留神一把掘下去,當的一聲響,石塊磕在什麽堅硬物事上,碎石粒飛濺,隐隐震得他虎口發麻。
淩昱皺了皺眉頭,丢下石塊徒手挖開了土。此處土壤深埋雪底,只怕經年累月也無人動過,他這一碰之下,只覺得色澤深紅,黏膩發濕,入手尚有淡淡的溫熱之感。
拂開表層土壤,更深處便是昆侖山千萬年來所深藏着的地下凍土,因着七殺崖中寒冷徹骨,此處的岩石與寒冰凍結一處,屈指叩擊,隐隐似有金石之聲。
淩昱收回手來,指節沾了不少黯紅土壤,湊至鼻端嗅聞,隐約嗅得見淡淡的腥味。他只覺古怪,正要躬身細看,忽而聽見護峰陣法細細吟響,有風聲由遠至近落至身邊。
這氣息來得格外熟悉。淩昱驀地繃緊了脊梁骨,周身凜冽真氣蓄勢待發,他靜了片刻,随即才慢慢直起腰,轉過身來。
“……寧子亁。”
眼前的藍衣青年随手将長劍歸攏鞘中,微微一笑,正迎着淩昱走了過來。寧子亁看去一派閑适潇灑,氣度和煦,原先的病容也消減了不少,唯獨眼眉之間仍隐隐泛黑。
他原是個格外清俊的青年,此刻看時卻有些陰森詭氣。他站住了腳,四顧眺望一番,輕輕地嘆了口氣。
“這七殺崖中四時嚴寒,到底度日艱苦,委屈淩師弟了。”
淩昱冷冷地哼了一聲:“有話快說,不必在此矯揉造作。”
寧子亁微微一笑,并不與他計較,緩聲道:“而今天樞師叔代理掌門一職,山中上上下下瑣碎事務千頭萬緒,他老人家迫切需得座下首徒相輔。
“諸峰長老合議——百日思過,也算得上是小懲大誡,該當放你出去了。”
這數月之中,淩昱起先心浮氣躁,滿心胡思亂想,迫切想要探知七殺崖外的狀況。
再到那一夜雷鞭加身,拼盡力氣闖進大荒淵中探望梅清漸,自此回想往事,逐日自省,時不時也受到梅清漸所染,竟然漸漸地心平氣和了不少。
而今聽到寧子亁這一番話,心中也只沉靜如水,淡淡開口。
“江別之死還未徹查,你怎麽敢放我走?”
“魏棣早就招認得明明白白——”
“就憑他?”淩昱嗤笑一聲,打斷了寧子亁的話,眼底不經意流露出幾分晦暗神色來,“他殺得了江別嗎?”
寧子亁定定地看他片刻,忽而一笑。
“——不是他,莫非還是你嗎?”
淩昱一時語塞,寧子亁當即收了溫潤笑意,他負手而立,眼光望向遠方連綿的昆侖山脈。
“……淩師弟啊,昆侖山無人可用了。混沌逃遁,天相師叔千裏追尋妖氣蹤跡,尚未歸山。天同師叔年邁體弱,天梁師叔乃是女流之輩,天機師叔又忙于——”他頓了頓,只諱莫如深地微微一搖頭,伸手拍了拍淩昱的肩膀。
淩昱并未躲閃,只是将脊柱繃得更緊了些,“我們這延續萬年的泱泱大派,眼看着竟像是呼喇喇大廈将傾。……若是連你也出了什麽事,昆侖山豈不是要大傷元氣?”
淩昱倏爾擡起眼光,刀子似的掠過寧子亁。
“我還以為,有許多人都在盼着我死。”
“……這倒不假。”寧子亁輕輕地笑了笑,“可那些庸人之見,又豈能左右你我?”
“若是無用的話——”淩昱向他邁了一步,“梅清漸又如何會被囚在大荒淵下?”
他的嗓音逐漸輕了,一字一頓地道:“寧子亁,将這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以所謂的人心所向來決定是非對錯,你的伎倆也不過如此。”
寧子亁不動聲色,眼光與淩昱兩相對視,竟是一派坦蕩。
“區區陣前小卒,有這一點用處,也足夠他們慶幸了。”
淩昱袖底雙拳無聲攥緊,咬牙道:“你不必嚣張得太早。旁人不知,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有朝一日鐵證如山,再看你是不是這般逍遙自在。”
寧子亁微笑道:“遍覽昆侖上下,也只有你聽信梅清漸的那些胡言亂語。——也罷,那就祝淩師弟得償所願罷。”
他淩空微微一揚手,護峰陣法嗡嗡作響,半空中隐約有法陣的術法波動,眼看着他就要拈訣引劍,淩昱忽而開口,叫了聲站住。
“——寧子亁,你我原是一類的人,眼前自有康莊大道,風光無限。天府師伯百年之後,昆侖掌門的位子自是由你繼任。……為什麽你要賭這一遭,冒險殺了他?”
寧子亁站住了。衣袍袖擺在風中獵獵作響,他背向着淩昱,不自覺地阖了阖眼睛,将眼底情緒盡數按捺了下去,半晌,始終一言不發。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為窮奇效力的?從大荒淵開始?你閉門養病,滿口說甚麽夢魇蠱惑,實際上你腦子清明得很。
“早在那時,你就滿心琢磨着如何當好一個狗腿子了——是也不是?”
淩昱字字句句沒留半分情面,他在暗中握住了腰間的羲和劍柄,只待寧子亁惱羞成怒,當即動手。
可就在這當口兒,驟然只聽一絲輕嗤,寧子亁竟然不怒反笑。笑聲由輕漸響,回蕩在空曠山間之中,說不得,仿佛帶着幾分蒼涼意味。
一時笑聲止歇。寧子亁這才睜開眼來,輕聲道:“淩昱,換做是你,你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他一轉身,眼底光采竟然隐隐帶着些憐憫神色,又道,“到了那個時候,你我的高下之別,只怕就要颠倒過來了。
“——我勸你還是謹言慎行罷,你是天樞師叔座下首徒,就算不知天高地厚,我也不想讓你死得太快。”
淩昱一動不動地盯緊了他:“你放心,我不會死得太快。”
劍芒一點穿破重雲,一束藍芒便有如流星掠空,倏爾遠去。淩昱凝視着寧子亁禦劍而去的身影,一時之間,神色頗有些晦暗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