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時日還長,你務必保重自身。我回天樞峰後,立刻就向師父請願。無論寧子亁在設法遮掩什麽,我都會查個水落石出,到時定要還你個清白。”
大荒淵中陰寒昏暗,前方倚坐的人影也顯得影影綽綽。淩昱将一席話說罷,面前的梅清漸卻只是微微地閉着眼睛,似在假寐,隔了半晌也不見應答。
淩昱躊躇片刻,只得低聲囑咐一句珍重,拈指引訣,禦劍離去。
風聲片刻間歸于平靜,有簌簌的腳步聲從身邊傳來。梅清漸睜開眼睛,薄九正從石壁後的陰影裏顯出身來,神色陰鸷。
“師兄放心——我會好好地盯着他。”
“盯着他做什麽?”
梅清漸平靜發問,薄九一時間倒顯得訝異。
他仰頭看向淩昱消失的大荒淵洞口,恨恨地攥緊了手中劍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師兄切莫心軟,只要淩昱這厮還敢輕舉妄動,我必定要對他不客氣!”
他說得激憤,話音落定,幽深狹窄的淵中便盡數回蕩着“對他不客氣……”的回聲。半晌過去,回音散盡,周遭仍舊格外安靜。
薄九微微一低頭,見梅清漸不動聲色,眼底神色卻已有肅穆之意。薄九立時有些不安起來,小聲道:“師兄……”
梅清漸道:“小九,近來你的戾氣,越發地重了。”
薄九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師兄待他素來柔和,言辭至此,已算得是一句重話。他連忙抛下長劍,挪回梅清漸身邊。
“……師兄吃了這麽多苦,短短幾個月,師尊也白了頭發,可我……始終沒能幫得上什麽忙。”他深深地低了頭,聲音越發小了,嗓音也懊喪起來,“小九時常恨自己沒用,只能給師尊和師兄拖後腿。”
他偷眼望了望梅清漸的神色,猶豫片刻,又道:“這些日子以來,淩……淩師兄出入大荒淵中,确是關懷備至,可我只怕他笑裏藏刀。”
“旁人許是會笑裏藏刀,他倒未必會如此。”梅清漸淡淡地說,他垂下眼睛,大荒淵外落下的一線日光恰巧落在他掌心中,肌理白皙,掌中的幾線掌紋竟照得極淡。
“你有不放心,我也知道。這一番禍患變故是從我輕信混沌、輕信寧子亁而起,若說識人不明,只怕我要在昆侖山裏拔得頭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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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嗓音極輕,還帶着一兩絲自嘲的蒼涼笑意,凝視着自己的掌紋,微微地嘆了一口氣。他被投入大荒淵後本就重傷憔悴,此時沐在這一束淺淡日光裏,形容消瘦,仿若不勝其衣。
薄九只覺心中難過,小心翼翼向着梅清漸的方向又挪了挪,就近跪在他身邊,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
“師兄……分明是那些惡人該死,師兄切不可将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小九知道錯了,師兄別多想。”
梅清漸看他眨巴着眼睛,澄澈眼神便如是天相峰山間的小鹿一般,在自己面前倒是全無半分方才的淩厲了。他禁不住搖了搖頭,道:
“事到如今,混沌、窮奇的行蹤才當是重中之重。而今的昆侖山中風雲詭谲,你為了我,空與淩師兄争這些意氣高低,雖順了一時之意,卻不曾将昆侖山上下數百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薄九微微一梗脖子,似是張口想說些什麽。可他一擡頭對上了梅清漸的眼睛,到底是不敢在師兄面前放肆,将那句已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重行埋下了腦袋。
梅清漸眼看着他這副模樣,又是搖一搖頭,倒也不好再行多說。一時扶他起身,嘆道:“……這裏妖氣濃重,不見天日,你成日陪我留在這裏,是我連累了你。”
薄九猛地一擡頭,急促應道:“師兄別這麽說。若是師兄當時不救我,我多半活不長久。即使活得下來,也不過是膽小怕事,渾渾噩噩地混過這一輩子罷了。
“師兄待我的恩誼,小九百死也不能報其萬一。若是,若是有什麽法子,能讓混沌惡有惡報,我寧可魂飛魄散也要——”
“——住口。”
梅清漸輕輕呵斥了一聲。他斥得急了,一時間情緒激蕩牽動心脈,不由得咳嗽起來。薄九慌了神,忙不疊湊近了身,避開透骨的鎖鏈,替他輕輕拍背順氣。
梅清漸緩過一口氣來,握了握薄九的手,臉色隐隐泛白。
“……世事難測,只怕這餘下半生,師兄都不得從這大荒淵中脫身了。往後師尊年高,還需你來侍奉膝下,切不可輕言生死之事。”
薄九陡然吃了一驚。他從未想過有這一樁事,聽在耳中只覺得難以置信,攥着梅清漸的手也下意識地收緊了,變色道:“……什,什麽?!”
梅清漸微微地閉上了眼睛。每每念及此事,仿佛都有千鈞之重的山岳壓上心頭,他當真是疲乏不已,卻還是需得強打精神,緩聲開口。
“寧子亁雖是掌門一脈的首座弟子,終究也不曾繼任掌門。将我投入大荒淵中,并非他一力主張所能做到,說到底,仍是諸峰長老議定的結果。”
薄九迫切道:“諸峰長老多半是受人蒙騙。混沌和窮奇雖是老謀深算,可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只需我們找到力證,抓回混沌和窮奇,為師兄洗刷冤屈,遲早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梅清漸睜開眼,微微地笑了笑。
他一伸手,眼光望向了遠處的一柄劍,薄九順着他的眼神望去。梅清漸昔年所佩的那柄舊劍正斜斜地插在地面上,正落亁位,隐約還能看得出他當時所劃下的南鬥星陣。
薄九不解其意,只得給他取了過來。梅清漸将長劍平置膝頭,并指掠過劍身薄刃。這柄舊劍光采依然,刃光隐隐透出瑩潤之色,襯得那一道血痕越發顯眼。
梅清漸緩緩地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們初入大荒淵中,地動頻繁,僅僅半日就有兩三次異象?”
薄九懵懂點頭。
“我們在大荒淵中住了百日有餘,你還見過有地動異象嗎?”
“……”
薄九臉色發白,卻仍舊抖着手指指向了那柄劍:“是……是師兄當年所劃的南鬥星陣所輔,由這柄劍鎮住了——”
“當年大荒淵震蕩,混沌破淵而出,屠盡了白民之國。師尊以蓋世之能,借以紫微鬥數之象,方才以北鬥七星陣平定了大荒淵異變。
“混沌曾說,此事有神族暗中助力,以我猜測,便是從這柄劍上而來。以神血為媒,星象為介,才得保一時平安。”
梅清漸輕撫着劍身血痕,他與生身父母之間的聯系,脆弱得僅剩了這一抹血痕。
他靜了片刻,輕聲道:“然而,神血維系也不過鎮住了短短的十六年而已。妖獸異動越發劇烈,我當日所劃出的南鬥星陣,也不過是勉強為之罷了。……除非我親身入淵。”
薄九渾身發抖,幾乎說不出話來。梅清漸身周盡是交錯束縛的鐵鏈,鮮血深深滲入其中,暗紅晦跡,早已辨不清鐵鏈原本的色澤了。
他受刑的那一夜中,大荒淵遍地是血,更說不清有多少鮮血浸透荒骨,滲進了此處深不可測的地底。
梅清漸像是無力地笑了笑:“……我乃白民族後裔。我的血,自然比這把劍有用。”
當日在天府峰下,天樞長老曾經說到,于公于私,為人為己,梅清漸皆應當被投入大荒淵中。此言一出,即使是天機長老也不得不緘默以對。
梅清漸早在那時便隐隐覺得異樣,後來他被困囹圄,封印震蕩引起的痛苦折磨越發劇烈,不得不以鐵鏈穿透胸肋三穴,自此深縛地底。囚牢歲月漫長,更能令他靜得下心來。回想前事,也就逐一有了論斷。
所謂于公,就是以他這神裔之身,鎮住了昆侖山的大荒淵。
所謂于私,是免他封印徹底震蕩,自此斷送清明心智。
梅清漸啞然失笑。雖則鐵鏈透骨,淪落廢人,終身不見天日,到底也還是各取所需,算得公平。
他說不清自己是何心境,大約是受過的折辱痛楚實在太多,竟漸漸麻木了。就如一個人整日以黃連為食,嘗在口中的苦味是多一分少一分,倒也不大能辨得明白了。
那一抹殘存的日光已經漸漸地挪得遠了,梅清漸擡起頭來,望向遠處遙不可及的一線洞口。
方才淩昱前來辭別,字字句句盡是要替他證實清白,重還自由。他聽在耳中,卻只覺得無可奈何。
……
亦或是,對他還抱有一絲希望?
梅清漸怔怔地望着遠處的隐約天光。那一絲希望稍縱即逝,快得幾乎連他自己也不敢置信。
以往他盼望過并肩共戰的友人,盼望過坦誠相待的同門,最後卻只能從雲端狠狠摔進泥裏,跌得個粉身碎骨。吃一塹長一智,他漸漸地不願再想了。
更何況,那是淩昱。
當真荒唐。
梅清漸怔怔地出神,并未留意身側石壁所投下的陰影裏,薄九微微地動了動。
薄九伸出手去,無聲無息地攥緊了方才被他抛擲在一邊的長劍。當他凝視着梅清漸的身影時,仿佛有說不出的晦暗情緒深藏其中。
此刻大荒淵裏光線昏暗,然而他的眼睛深處,卻隐約掠過了一道幽藍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