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梅清漸驀然睜眼。
他不由自主地劇烈喘息着,夢中的老人嗓音他從未聽過,可是乍聽之下,平白卻有無窮無盡的情緒直湧上來,迫得他一顆心怦怦亂跳。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胸口,屬于薄九的那縷命魂熾燙地在他心口燃燒着,使他不得不強自屏息凝神,調勻氣息。
“……做噩夢了?”
身邊響起近在咫尺的嗓音。梅清漸微微擡起頭來,他方才情緒激蕩,全沒留意到淩昱坐在不遠處的石壁下,眉頭緊鎖,正憂慮地望着他。
他正在打理火堆——大荒淵中潮濕陰冷、妖氣濃重,尋常人根本沒法兒在此生火,是因淩昱顧及梅清漸強拼着消耗神力,封印震蕩,只怕身子骨支撐不住,方才特意從天梁峰中采來火絨靈草,生了一捧靈火在此為梅清漸取暖。
此刻眼前這一捧火泛着瑩瑩的藍紫色微光,雖與凡世不同,溫暖灼熱卻并無半分遜色。
“天機師叔說,此番你內耗極重,還需慢慢地調養身體。他老人家親自前去丹閣煉丹,約莫再有片刻就回來。你現下如何,可有哪裏不适?”
梅清漸阖着眼微微搖了搖頭,半晌才輕輕地道:“我夢到了許多事,大約是……大約是當年的白民之國。”
四周靜寂,唯有火焰時不時響起的噼啪聲。片刻才聽淩昱小心翼翼地道:“是你幼時……是混沌殺你族人之時?”
梅清漸又搖了搖頭。他仍閉着眼,那幅畫卷上形容恣意的白發青年仿佛又重現眼前。孟春良日,帝江對水閑筆。
……是了,窮奇曾提過帝江這麽個名字,看來那便是混沌堕入妖道之前的舊名。
思及混沌,他只覺得心境煩郁,當下不想多說,只睜開眼睛看向淩昱:“昆侖上下一切可好?”
淩昱看他如此,當下也不再追問,只應聲道:“還好。
“小九在昆侖山中本就不引人注目,只說他被天機師叔遣下了山去,倒也無人多問。碰巧今日清晨天相師叔回返山中,諸事忙碌,一時倒也顧不上了。”
梅清漸的指節緩慢揉着額角,低聲道:“聞燕聲是天梁峰門下首徒,她這一死,天梁師叔莫非不會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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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昱頓了一頓,才道:“聞燕聲的事,是寧子亁壓下來的。”
梅清漸微微擡起頭來,淩昱低聲道:“寧子亁向諸位師長作證,先前曾經幾次察覺到聞燕聲形跡可疑,像是與窮奇暗中有所授受,他顧念同門之誼,并未追究到底,原來她到底是迷途難返。”
梅清漸垂下眼睛,淡淡地道:“聞燕聲妖氣入體,諸位長老一查即知。他要在此時撇清關系,也唯有這一個辦法。”
他神色淡然,此時再說起寧子亁,顯見得已經心境平和許多。淩昱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輕聲道:“天機師叔囑咐過,你現今氣虛體弱,多思無益,還是多歇歇罷。”
梅清漸還未應聲,就聽見身後的陰影裏簌簌而動,有什麽東西悄悄鑽了出來。
那小東西不過尺長,動作極其靈活,影子一閃已經鑽進了梅清漸的懷裏——淩昱遲了半拍才認出來,那是梅清漸初入大荒淵時就跟在他身邊的那只犼。
幼獸長得最快,不過數日光景,小東西顯見得已經長得虎頭虎腦,遠不如淩昱當日所見的瘦弱膽怯了。
犼獸飛快晃動着短尾巴,伸着粉紅的舌頭尖讨好地去舔梅清漸的手。
梅清漸仍在出神,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撫弄着犼獸頭頂的絨毛,他眼光怔怔地望着淩昱面前的火堆,只這麽晃神之時,驀地覺得手腕微微一痛。
“……嘶。”
梅清漸眉頭一緊,右腕下意識地往回一撤。就在這時,但聽铮然劍響,羲和神劍驟然而發,亁坤金所特有的熾燙劍氣一擊中的,犼獸驚叫一聲,被淩昱劈手捉在了掌中。
他動作實在太快,兔起鹘落之間已經制住了作亂的犼獸,梅清漸甚而怔了一怔方才回神。他撩開衣袖,右腕上果然印着小小兩塊牙印,隐約滲出血痕來。
淩昱手勁不小,遍身凜冽殺意又絲毫不曾遮掩,犼獸被他捏緊後頸捉在手中,拼命掙紮尖叫亦是無濟于事,淩昱冷着臉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沒被這畜牲傷着吧?”
梅清漸随手放下了衣袖,輕聲道:“不打緊。……它以往舔一舔鐵鏈上殘留的舊血就足以飽腹,而今漸漸長大,想來是不夠了。”
淩昱道:“你當時同我說,犼獸并不會主動傷人。”
梅清漸輕輕嘆了一口氣,笑一笑道:“我的血與常人有些不同,對它們而言更能有補益滋養之效。它先前喝慣了我的血,現在慢慢地不好改胃口了。”
淩昱沉下臉色,道:“不好改也得改。今日咬了你,往後若是一朝吃人,莫非你也一并慣着?妖獸就是妖獸,你心腸再軟,也該有個分寸……”
他一氣兒地說下去,梅清漸斜斜倚靠在石壁上,向火堆稍稍挪近了些,藍紫色的火光就照在他臉上,更顯出幾絲憔悴的倦容來。
梅清漸先前還嗯、嗯地答應了兩聲,淩昱只滔滔不絕地說着,時而狠狠瞪一眼手裏攥着的犼獸。
他半天沒聽梅清漸答言,停了話頭,借着昏暗光線細細看了一眼,才看見梅清漸倚靠在石壁上,微阖雙眼,只這麽一小會兒工夫,他竟然倦得再度睡着了。
淩昱躊躇片刻,不自在地往前挪了一步,俯身把自個兒的鬥篷給梅清漸披上了。外面已經是夏天,可是大荒淵裏格外陰冷,即使梅清漸不是肉體凡胎,也需要留神。
他剛要站起身,就看見鬥篷的一角微微一動,淩昱眼疾手快地一抓,将那只重新鑽回鬥篷底下的犼逮住了,小東西發出一聲細微短促的尖叫,驚動了淺眠裏的梅清漸。
他睜開眼睛,當即看見了臉色鐵青,兇神惡煞地盯着犼獸的淩昱。小家夥被吓得戰戰兢兢,牙齒磕碰的響動都清晰可聞。
梅清漸微微一動,身上的鬥篷随即滑落下來,他下意識抓在手中,像是微微怔了怔,擡頭看向淩昱。
淩昱咳嗽一聲,捏着犼的兩只爪子将它提了起來。
“這東西兇性既顯,就讓我帶出大荒淵吧。待我請教了天相師叔,再商議如何處置。留在這裏只吸你的血,始終是個禍——”
他說了一半,話頭忽然頓住了,一雙眼緊緊地盯住了手裏的犼。梅清漸覺得詫異,微微撐起了身子,問,“怎麽?”
淩昱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不自覺地捏緊了犼的爪子,“我想到一事,或許,或許有希望……”
他手勁越來越大,捏得犼痛叫一聲,淩昱這才像是猛然回神,稍稍松開了手勁,沒頭沒腦地對梅清漸道:“你等着我。”
說罷,他轉身禦劍沖出了大荒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