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太太也沒再說什麽，讓林嬷嬷扶着起身也走了，經過方銘華身邊時，只淡淡說了句，“這就是方家的規矩？”一旁的林嬷嬷也是一口槽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但礙于老爺在場又不敢說什麽，只嘆息着，“原本不是好好的嗎？怎麽個事呀。”

八仙桌上一片狼藉，湯汁還順着道兒往下淌，在方銘華腳下滴溜成一片，方銘華頹然地坐在了繡墩上，沖着鄒管家揮了揮手，鄒管家把小男孩帶了下去。

屋內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靠牆的一排披水子紋榆木落地燈已經全部打開了，照得屋裏一片白晃晃的亮。方銘華心裏記挂心疼着澹雅，卻也奇怪為什麽對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小孩兒要這麽維護，只是一想到小男孩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方銘華仰頭閉了閉眼睛，他不得不承認，那種感覺像極了素蘭初見自己時的模樣，故作鎮定地戒備着，但他卻能透過那雙眼睛窺見她心底的無助與嬌弱。就是那樣的一瞥，糾纏了他的半生，折磨了他半生，讓他苦不堪言卻又甘之如饴。

屋內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倒把屋外的雨聲給凸顯了出來，方銘華緩步來到了窗前，透過雙交四椀窗棂格看向外面，此刻雨已經小了一些，一點一滴滴落在碧綠的蕉葉上，輕輕重重，漸漸細細，漫漫長夜越發顯得寂寥冗長了。

“墓園？”大太太斜倚在了天青色雲錦靠墊上，蹙眉問道。

一旁站着的鄒管家應了個是，“據方管事說，車子行到方家墓園時，老爺獨自個兒進去的，耽擱了一會兒功夫，回來時就帶着這個小孩。”

大太太思忖着微微點了點頭，半晌道：“世安，你瞅着老爺這是怎麽呢？怎麽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孩這麽上心。”

鄒管家聽聞也皺着眉頭想了想，把剛才膳廳的事情在腦子裏面過了遍，可心下也是摸不着道，老爺性子本涼薄，除了先前的那位，現在身邊的人唯有澹雅在他心尖上，可眼下，居然為了一個外人兒委屈了澹雅，這可有點難說。

“會不會就是一種眼緣，說不清楚為什麽，但就是覺得很投緣。”鄒管家斟酌着說道。

可大太太顯然不太滿意這個說法，她屈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說道：“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有點慌，我……”

話只說了一半，大太太順着鄒管家的灼灼目光看向了自己露在石青緞盤金秀江水石榴紋馬面外的半支小腳，腳上穿着一雙白绫稱面紗的襪子，合線處繡着玉簪圖案，大太太眺了眺鄒管家出神愣怔的樣子，面上緊了緊，把腳收在了裙內。

鄒管家眼光一頓，擡眼看了看大太太，很快又垂下眼來，眼光游移着飄忽了一陣，才喏喏說道：“估計是這幾天為着老爺回來的事操勞了，心脾兩虛，所以才致心神不寧，太太要多保重身體。”

聽鄒管家這麽一說，大太太覺得似乎是很疲憊，或許真是自己多慮了，遂閉上眼睛輕揉着太陽穴。

遠處的西跨院裏，飄出了一陣二胡的聲音，斷斷續續地竟也聽出了是一首《漢宮秋月》，鄒管家雖叫不上名，但他知道那是二太太曾經用琵琶彈奏過的，只是此刻由二胡奏出，聲音更為曠遠悠緩，配着這寂寂長夜就更顯的哀怨凄涼了，

“太太，要不要替您松松筋骨，這樣能睡個好覺。”鄒管家小心翼翼地問道，只見大太太嘴角輕微勾着，顯出了一個譏諷的笑。

大太太慢慢睜開眼睛，斜眺着看了看鄒管家，鄒管家今天穿的是一件雪青色長衫，暗鑲青竹紋，斜襟七盤扣兒，燈光正好打下來，有些反光，臉看不真切，依着記憶裏的模樣，虛虛實實的應該是把嘴角抿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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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管家知道大太太在打量他，面上看着是四平八穩的，只是袖子裏擱着的手卻是微微用力攥着又放開，如此幾次後，心下也沒有了底，不知道大太太是個怎樣的想法。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鄒管家心下一動，稍稍擡了擡眼，只見大太太伸腳趿拉上了黃楊木腳踏上的一雙粉紅彩繡蝴蝶紋睡鞋，正準備起身，鄒管家趕緊上來熟稔地把大太太的手臂擱在了他自個兒的小臂上，徐徐把她送至了黃花梨麟鳳紋五屏式鏡臺前。

鄒管家把手輕輕放在了大太太的肩頭，輕輕地揉着，邊揉邊從鏡子裏小心瞄着，燈光下，她眼含秋水，眉分翠羽，杏臉桃腮 ，猶如二八少女的細膩嬌嫩，而身姿卻更加風韻成熟。

窗外的雨将停了，有風從半掩着的窗格裏吹進來，撩起了大太太垂在胸前的一绺頭發，鄒管家不自然地左右扭了扭頭，豎領上的一字扣扣得滿了，只感覺呼吸間喉嚨似乎都有些發緊，清了清嗓子，鄒管家說道：“太太若還是不放心，我平日裏多多留意些就是了，不過就是一個小孩兒，老爺那邊估計也就只是當他可憐，平日這麽忙，轉臉應該就會忘了，到時候我再給他安排個較遠的活，時間一久，估計也就想不起來了。”

大太太閉着眼睛，感受着鄒管家手上的力道在肩頭處虛虛實實、輕輕緩緩的揉着，她嗯了一聲，聲音慵懶中帶着一絲妩媚，“老爺在的這幾天先別忙着安排，先看看老爺是一個什麽态度，或者直接把他交給方伯，呆在方伯身邊應該是沒問題的，私下裏你點一下方伯，讓他留心着就可以了。”

鄒管家應了個是。

屋子裏不再有什麽聲音，空氣裏帶着一股不知名的馨香，似麝如蘭，鄒管家拿眼掃了掃，才發現牆角的一張長方矮幾上擺着一樽天青細瓷膽瓶，瓶中插放着幾支“獨秀”，綠葉素容，欲開還閉，之前沒有注意，現在感覺這香氣熏染地讓人有些暈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