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私通家奴，私通家奴。”方銘華輕輕反複念道，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是無聲地笑了起來。魏淵明枯着眉看着眼前的方銘華，只見他略微彎着的身體，因悶笑而不斷抖顫着，随即，身體越彎越低，最後整個都已經趴在了桌案上，胸腔裏漸漸發出了“霍霍”的聲音。

笑聲由最初悶悶地壓抑到後來越來越大，笑到不可遏制，突然，方銘華一揮手，把案桌上了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端石長方硯在魏淵明腳下被摔得粉碎，碎渣子濺滿一地。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我的素蘭怎麽可能私通家奴。”方銘華猛地轉身看向了魏淵明，雙眼睜得通紅，猶如困獸般。最初的自言自語變成了聲嘶力竭的吼叫，他雙手緊緊握住魏淵明的手臂，“淵明，你知道嗎，當初我在雲芳書寓見到素蘭時，老鸨逼着她接客，逼的急了她就幹脆拿起一個花觚來要和嫖客拼命，我當時就在想，這樣一個小女子，怎麽會有如此貞烈的性子，淵明，你說，她怎麽可能會私通家奴，你說，她怎麽可能。”

魏淵明的手臂被攥得很疼，他嘴角緊緊地抿着，望着歇斯底裏的好友，滿臉的痛惜，“銘生，別說了。”

“不，我要說，這件事憋在我心裏。”方銘華倏地放開了魏淵明，一只手緊握成拳，朝着自己胸口處猛捶了幾下，“嗵嗵”的響聲讓魏淵明眉頭一蹙。可方銘華好似完全沒有感覺般，“就是這，它發黴了，腐爛了，它已經空了。”

方銘華雙眼放空，直愣愣地瞪着前方，“我不能想，我不能說，我刻意想要忘了它，我甚至……甚至不敢去素蘭的墳前看看，我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但……但我什麽也不能做，我什麽也不能為她做，十年了，淵明，十年了。”方銘華雙手顫顫地打開，凝視了一陣，然後十指慢慢抓緊自己的頭發，痛苦地說道：“這十年，你不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我不敢去質問自己的母親，我沒臉去見素蘭，還有我們的孩兒，……我那可憐的孩兒越澤，他連自己的父親都沒有見到就……就……”

方銘華的聲音顫抖着，五髒六腑似乎都在疼，那種鈍痛慢慢地擴大，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素蘭，你可知道，我每天要面對着那些個殺人兇手，我恨，我好恨。”那陰鸷的聲音，讓魏淵明呆愣在了原地。

“銘華，你這話的意思是……”魏淵明猶豫着問道。當年的事情，都是方家老太太一手經辦的，真要追究起來，應該是和老太太有莫大的關系。但是再一細想，一個深宅老婦，對于弟妹的出身又是從何得知，況且弟妹當時即将臨盆，“私通家奴”這樣一個罪名扣下來，若沒有十分的證據，那是萬萬不能夠的，這當中必定是有人從中做了什麽手腳。

“銘生，莫不是你已經知道真正害死弟妹的人了。”魏淵明眉頭緊蹙，繞着書案慢慢踱着，燈光下身影鋪陳開來，漫道了方銘華腳邊。

“他們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哼，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待我找齊證據，我要讓他們一個個為素蘭償命。”方銘華的眼睛裏有着一絲嗜血般的殘忍以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咄咄逼人。

魏淵明頓了頓，語句铿锵地說道：“宗亭兄若有什麽需要在下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魏某雖不才，但必會傾盡全力，縱使赴湯蹈火，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方銘華并未多說什麽，飛快地旋轉過身，把波羅漆面條桌上的墨彩琺琅小酒杯拿起，連喝了三杯最後才拿起另一個酒杯，遞給了魏淵明，“小弟敬大哥。”

窗子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只偶爾聽到殘雨從屋檐和花葉間滑落下來的聲音，一只鳥從屋外的芭蕉葉上輕輕掠過，整片葉子上的雨水全都滾落了下來，一片“噼裏啪啦”之聲後，撞裂在了地面的低窪處。

眼看着天邊泛出了淡淡的蟹殼青色，這一夜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過去了。魏淵明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狠狠搓了搓，疼意讓大腦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目光複雜地看了看蜷在地上睡着了的方銘華，回想着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心中突跳個不停。勉力壓下了心中的驚疑與惶惑，他奮力把方銘華扶到了白檀雕螭紋落地罩後的架子床上，自己也仿若虛脫般靠着床圍立柱上長長籲了口氣。

西跨院是方銘華回到大宅來時的住所。暮春時節，陽光分外的暖，院子裏的重瓣粉紫木槿花開了滿枝，風起時暗香浮動，漫展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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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一兩點鐘，正是府裏清閑的時候。方伯在書房外的庑廊下候着，遙遙看着院中的景致。幾個下人正把一盆盆的盆景搬出來放在了樹蔭下面，綠樹掩映間幾點猩紅點綴着，分外的喜人，幾個小丫頭正拿着噴水壺在那裏噴水，所有人都是屏聲靜氣的。

方伯側耳聽了聽，還未有什麽動靜，心下想着昨晚老爺和魏家老爺大概是喝了一宿了，這會都還沒有醒來，大太太那邊都着人來問了好幾回了，要不要把老爺叫醒呢？對了，老爺前兒吩咐讓給那孩子做衣裳，裁縫店已經來人量了尺寸，要不要給老爺知會一聲，嘿，那小子，也不知哪世修來的好福氣，竟入了老爺的眼了。

這邊方伯正天馬行空地想着，忽然聽到書房內傳來了一聲輕咳，他馬上朝着一旁袖着手發呆的秋絡使了個顏色，然後自己緊着咽了幾下唾沫潤嗓子，緩聲說道：“老爺可是醒了，要伺候洗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