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此話一出,蘇都匿識居民們又一聲聲地複述起來,混沌空洞的話語充斥在夜空之下。
他們停下踏歌起舞的動作,口中重複着“找到大唐的貴客”,整齊地反身走向蘇都匿識城各處,開始尋找誤入的陌生人。
面容妖冶的青年站在高處,看着他們漫無目的地尋找,過了半晌,終于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二位使君何必多禮,我只求一首卻扇詩,不曾索要賀禮。還是說,按照大唐的規矩,我得備好謝禮,才能請你們出來呢?”
此話一出,躲在洞穴中窺視着這詭異夜宴的曹空花全身一震。他壓低嗓音,問道:“藥遮羅已經知道那兩個唐人到來了?是因為他能嗅到生氣麽?”
沒有人回答他,曹空花往後退了一步,催促道:“水月,你感覺到種子的氣息了麽?”
“你名喚水月?原來如此,空花水月,真是一雙好名字。”有人在他背後啧啧稱奇道。
曹空花悚然一驚,轉身抽出腰上彎刀,擺出了戒備的姿勢。李聲聞慢條斯理地轉了轉抵在碧衣祭司頸上的銀刀,責備道:“二位主人将賓客灌醉,自己來赴盛大宴席,這便是蘇都匿識的待客之道?”
“放開他!”曹空花低吼道。
“使君傷不了我的,無妨。”被喚作水月的少年說道。
李聲聞奇道:“怎麽?水月郎君有什麽特異之處,如此篤定自己刀槍不入?”
水月面無表情道:“我并非刀槍不入,只是即使刀劍加身也不會死罷了。另外還請郎君放低聲音,以免招來……這樣的客人。”
他話音未落,洞穴狹窄的入口就閃過一張猙獰的臉。它臉上覆蓋着青綠色的肮髒鱗片,明亮的電光從雙目中直射而出,突出嘴唇的獠牙上挂着猩紅的血跡。
這是一只夜叉。
李聲聞詫異道:“夜叉不是蘇都匿識聖物麽?怎麽口中會有血?”
“我族曾經把夜叉奉為聖物,但自從禁地中的魔物蘇醒以來,城中夜叉都被他控制,成了嗜血的怪物。”水月波瀾不驚道,“它們一向會追蹤生氣,哪怕是在床下櫃角的一只螞蟻,都躲不過它們的鼻子。不過這這石窟是它們唯一無法察覺的地方,只要在石窟中,使君就可放心。”
正如他所說,那夜叉窺頭窺腦一會,好似看不見洞中人影似的,耷拉着肩膀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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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空花嘶聲道:“告訴他們做什麽?”
李聲聞道:“水月郎君對城中情況知之甚詳?你是什麽人,蘇都匿識到底發生了什麽?”
曹空花憤憤不平道:“你放開他,我再告訴你!”
“這可不成,方才空花郎君借獻酒之名,将我們迷暈,如今我不敢相信你說的話。”
“沒錯!”李聲聞的肩膀上突然長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随聲附和道:“你這小子表裏不一,一定有鬼!”
曹空花握緊雙拳:“如果我真有惡意,下的就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了!我只是不信你們能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死的。與其讓你們見到這駭人的景象,在恐懼中死去,還不如讓你們無知無覺地迎來死亡。”
他側身讓開,露出身後石縫中的夜空:“使君請看。”
冬日的夜色本該是濃黑粘稠的,但他背後的夜幕卻被不同尋常的月色、和沖天的火把燃得赤紅——或許還有別的顏料,一并潑灑在夜幕上。
這石窟建在山上,能遠遠望見彩绮臺上,兩架鸾車和紅衣的新人。高臺之下的人們也皆着猩紅的衣裝,有的在漫無目的地徘徊尋覓着,有的則在臺下對着鸾車跪拜。在這群如癡如醉的人們之間,有手持長戟的夜叉跳躍奔跑,目中精光晃動如閃電。
李天王眯起眼睛,啧啧有聲道:“這新人怎麽拖着一條大尾巴,跟孔雀開屏似的。”
那俊美近乎妖豔的男人,背後确實有一大叢紅葉,像披肩似的垂在背後。他這麽一說,惹得曹空花哈哈大笑:“那小賊确實喜愛鮮衣靓裝,不過那葉子是他自己長的,不是繡娘做出的服飾。”
“自己長的?這麽說來,這位新人應當不是人?”
水月道:“他就是從禁地中醒來,将蘇都匿識變成這副樣貌的妖魔,九死城城主藥遮羅。”
“這麽看來,他是你們的敵人?”李聲聞沉吟道,“可是他長着和空花郎君相差無幾的臉。”
按理說相隔這樣遠,他應當看不清新人的面容。但在幽深的洞窟中,他的眼瞳也閃閃發亮起來,金目豎瞳,乍一眼看上去竟和那些夜叉的瞳光有些相似。曹空花渾身汗毛倒立,握緊了彎刀:“你不是人類?!”
李聲聞笑道:“我是人類。這只是寄宿在我體內的龍骨在叫嚣罷了——它看不得區區夜叉在城中橫行霸道,對罷,天王?”
他肩頭的化生童子應和道:“不錯,所以你們最好從實招來,別讓我等得不耐煩。”這小小的磨合羅甚至越俎代庖,從書箱裏抱出一把刻刀,在水月頸項上比劃着,“你不說,我就殺了你的同伴……咦?”
不知是因為有他半個人高的刻刀太重,還是因為銀制的表面太光滑,那刻刀從他懷裏滑出,打在了曹水月肩頭,銳利的刀鋒瞬間切裂他的衣服和肌膚。
但傷口中沒有鮮血流出,他的皮肉整齊幹淨地分開,如同被切開的蠟。
不止李天王對此感到驚愕,連李聲聞都怔了一怔。曹空花反應過來,連忙一手推開李聲聞,一手掃落李天王,将水月拉到自己身後:“你們究竟是什麽人?為何要窺探我蘇都匿識的秘密?”
“我說過了,我是大唐司天臺的使者,見到蘇都匿識龍脈異動,前來探查。”
曹空花恨聲道:“就是大唐來的方士,為我們帶來了滅頂之災。即使我不想與你們為敵,也不能信任你們,将一切和盤托出。”
“大唐來的方士?”李聲聞不解道,“他叫什麽,做了什麽事?空花郎君,你要知道即便在蘇都匿識一城之中,也有你與那些夜叉為敵。大唐國土遼闊,黎民萬千,怎麽可能所有人都是一夥的呢?”
“可是……”
名喚水月的少年按住曹空花舉刀的手腕,淡淡道:“我們必須信任他們。今日是月圓之日。”
曹空花轉向他,急道:“可是他們還傷了你!”
“我沒事,你知道的,刀兵對我們從來無用。”水月平心靜氣道,“和祭司的遺言一樣,他們在今日踏入了蘇都匿識城,還不夠說明一切麽?祭司的預言實現了。”
李天王插口道:“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要打啞謎了?什麽祭司預言的,到底說了什麽?”
水月俯首對他們行了一禮:“我名喚曹水月,是蘇都匿識城祭司長子。我們的父親職責,除卻守護夜叉骸外,就是看守藥遮羅,不讓他為禍人間。可是數月前,我們的父親被大唐來的商隊害死,‘種子’被人奪走。沒有了祭司的壓制,藥遮羅破開禁锢而出,加上他握有‘種子’,蘇都匿識城就落入了他的掌控。”
“‘種子’?從方才起,你們就一直在商議如何尋找它罷?”李聲聞問道,“它很重要?”
曹空花道:“夜叉骸和祭司同為蘇都匿識至寶,夜叉骸為沙漠中的城池帶來源源不斷的水,而祭司負責守衛這座城池,并将妖魔的死氣化為生氣。蘇都匿識建在這兩者之上,缺一不可。”
“而種子和祭司的力量有關?”
曹水月回答道:“正是,蘇都匿識的祭司二百年一死,死後會留下一枚種子。只要将種子種在我族禁地,新生的祭司就會生長出來,以盛年之姿回到人世。可若是種子丢失,就不會再有祭司出生。要從藥遮羅手中奪回九死城,我們必須得找回種子,複活祭司。”
李聲聞沉吟道:“那種子長得什麽樣子?你們有什麽線索?”
“百步之內,我可以感覺到種子的氣息。眼下我隐約察覺到種子就在藥遮羅所處的高臺上,但具體被他藏在哪裏,我判斷不出。”曹水月看了他一眼,補充道,“若是使君看到心髒一樣的東西,請務必留意。‘種子’正是祭司的心。”
李聲聞恍然大悟:“百年一死,将心埋入土中,就會新生成人——你們的祭司是無啓人啊!不過無啓人生長在海外鐘山腳下,怎麽會來到相隔萬裏的西域,還成了東曹國城池的祭司?”
“祭司确是自海上雲游來此。”曹水月道,“彼時這片綠洲為藥遮羅盤踞,他劫掠來往商旅,食人飲血,因為商賈經過此處必定有來無回,東曹人便将這裏叫做‘無生城’。直到某年祭司來到這裏,打傷藥遮羅,将他禁锢在禁地中,東曹人才遷居到此,安居樂業。”
“李聲聞,我怎麽覺得聽完他的故事……”李天王湊到李聲聞耳邊,竊竊私語道,“好像是東曹人把原來的主人關起來,強占了人家的地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