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曹空花聞言臉色漲紅:“那藥遮羅本就不是人,只是個生得像人的死物罷了,哪裏稱得上是這沙漠的主人?何況他本身善于聚惡氣,引得無數妖魔盤踞在商道上,殺害過往旅人,其罪當誅。”
“是他會引來妖魔食人,而不是他自己食人麽?真是奇異的妖物。”李聲聞沉吟道,“他的真身是什麽,二位可知道?”
曹空花快言快語道:“知曉他身份的只有祭司,所以沒人知道他有什麽神通,不過我誤入過禁地,當時見到的藥遮羅只是一棵張着人臉的樹,不能言語動彈,和那些人形的人參何首烏沒什麽兩樣。”
李聲聞眼眸一斜,饒有興味道:“那他如今怎麽長成了這副俊美模樣,還與郎君幾乎一模一樣?”
李天王火冒三丈:“你看得很仔細啊?你覺得這樣的白面少年俊美?”
“你的面皮不比他們黑。”李聲聞低笑道,“空花郎君,莫非東曹王族和他有血脈相連?”
李天王頓時啞火,不再出聲。
“才不是這樣!我們長得像,是因為那竊賊偷了我的面皮!”曹空花恨聲說,“當時我年幼無知,誤入山洞之後被他剝了臉皮,後來是祭司動手為我重新做了一張臉,我才沒變成沒有臉面的怪物。”
“水月被刀劍所傷後不會流血,空花用着一張人做的臉皮?”李聲聞愣了一下,“你們兄弟二人,也和這座城池一樣奇特啊。”
曹水月突然開口:“奪回種子之事迫在眉睫,眼下不是閑談的時候。二位使君,你們是我蘇都匿識最後能依仗的希望,我懇請二位,出手救回這座城池。”
他言辭懇切,加上少年柔弱形容,換作他人定會生出恻隐之心,答應下來。但李聲聞畢竟不同常人,他思考了不知多久,才慢悠悠說道:“二位似乎是因為祭司的預言,而選中我們兩人?那這預言,說的是什麽呢?”
曹水月輕聲道:“‘蟾蜍月滿,唐客東來,攬鏡映月,我自歸還。’”
“原來如此,蟾蜍月滿是指十五滿月,唐客東來自然是指我們入城。可是後面兩句當作何解?”
曹空花插口道:“這兩句我們也不懂……其實在使君到來之前,我們也不懂前兩句的意思。但既然它已經應驗一半,另一半應該也會應驗罷。”
李聲聞忍俊不禁:“你倒是樂觀得很。若是我們的到來只是一個巧合,那該當如何?”
曹空花撓撓鼻尖:“能怎麽樣?大不了沖出去搶種子,拼個魚死網破,事不成就和城中居民一樣,變成那個不生不死的樣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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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不生不死這個詞,李天王“咦”了一聲。城中居民雖然混混沌沌迷失神志,行屍走肉似的受控于藥遮羅,但這種狀況并不少見,被人描述成不生不死倒是第一次。曹空花張張嘴正要解釋,洞窟外卻突然響起尖銳難聽的尖嘯。
那是夜叉的叫聲。
李聲聞從沉思中驚醒,擡頭四顧:“怎麽回事?”
越來越多的夜叉随之叫喊起來,他驚異不定地湊到石縫邊一看,卻是城中成群的夜叉都跳躍着回到彩绮臺下,揮舞着兵器吼叫跳動。
被稱作藥遮羅的新人懶懶笑道:“是麽,沒有找到?可是我分明嗅到了陌生的生氣,闖入我的九死城啊!”
一只體格最為碩大的夜叉跳上高臺,匍匐在他腳下轉了兩圈,藥遮羅似乎側耳傾聽着它意義不明的嘶吼,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你們餓了?那就飽餐一頓再去尋找客人罷!”
他話音剛落,衆夜叉就像得到了軍令,猛地撲進人群。
它們開始用長長的獠牙,撕咬蘇都匿識居民的皮肉,貪婪不知餍足地吮血食肉。轉眼間,臺下便滿是血肉橫飛。
可那些受害的人,卻依舊不言不語,茫然不知痛苦地重複着叩拜的動作,即使被咬得露出白骨也不停歇。他們就似一群沒有直覺的偶人、沒有生命的食糧,除了歌舞和供給血肉,沒有任何意義。
李聲聞不可置信道:“果然是食人飲血的怪物!”
“自祭司死後,蘇都匿識城中夜夜如此。”曹水月輕聲嘆道。
“夜夜如此?那蘇都匿識豈不是死傷慘重?”李天王憤憤不平道,“就算被奪去了城池,他這樣暴虐也太過分了!”
李聲聞豎起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嘴唇,叫他噤聲:“蘇都匿識居民白日裏也是這樣無知無覺麽?”
曹空花道:“白日裏,所有人都沉睡不醒,夜裏則行屍走肉般游蕩。但是……沒有人死去。”
“那些被夜叉吃掉的人,不就死去了麽?”李天王不解道。
曹空花指了一下外面,耷拉着眉毛:“每夜喂過夜叉後,藥遮羅便會救活他們。”
正在這時,藥遮羅走到高臺邊緣,取出匕首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滴入燭火。一股異香四下彌漫,即使遠在山窟都能聞到那甜膩嗆人的香風。
臺下四散的白骨蠕動起來,它們自行拼合在一處,如生前一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它們空蕩蕩的胸膛裏漸漸生出五髒六腑,在髒腑之外又依次生出血肉、皮膚。他們迅速而有序地變回原本的姿态,在臺下歌舞歡呼。
夜叉們紛紛躍向街巷深處,繼續搜尋大唐來客的任務,藥遮羅卻顯得焦躁不安,來回在臺上踱步。李聲聞好奇道:“你說他也在找我們?他想從我們手中得到什麽?”
曹空花推測道:“或許殺了你們,祭司的預言就不會實現了罷。畢竟祭司是唯一能克制他的人。”
李天王插話道:“既然種子在他手裏,他幹摧毀了種子,讓祭司永不能複生,豈不是一勞永逸?他為何要特意兜一個彎子,來找我們的麻煩?”
“此時恐怕只有藥遮羅自己心中知曉。至于種子在何處,也只有他最清楚。”李聲聞從容一笑,“不如我們直接去問他?”
李天王悚然一驚:“等等,你不會是想……”
他話未說完,李聲聞已然疾行數步,走出了洞窟。
四面八方,有無數閃着電光的眼睛向他們望了過來,夜叉們黃蜂般湧來,将他們團團圍住,伸出手爪來抓撓他們的身軀。
李聲聞臉上青鱗閃現,他僅是張口長嘯一聲,這些夜叉便像被熱油澆到似的,慘叫着紛紛退開,在二十步外戒備而貪婪地觀察着他們。
藥遮羅笑着斥道:“無禮!你們想吃了遠道而來的客人們?現在還不是時候。”
“明明是良辰吉宴,風中卻彌漫着血氣的腥味,委實不是享用宴席的好時候。”李聲聞走到山坡邊緣,負手笑道,“但主人擺出如此奢侈的陣仗,用這樣豪邁的手段相邀,實在是盛情難卻,只好出來一見。”
“大唐物華天寶,想來尋常真珠寶玉入不得貴客的眼,我只好用我最珍貴的禮物來換取貴客的出面——便用我九死城居民的血肉和性命來換罷。”藥遮羅死死盯着他,“沒想到客人果然現身了。”
他仿佛沒聽到藥遮羅兇險的話語,施施然乘風落到臺上,就和平常赴宴一樣自然随意:“不知主人傾盡城中之力找我,所欲為何?”
藥遮羅的眸子閃了一閃,露出詭谲的笑容:“遠來是客,我想請貴客出席我的婚宴,有何不可?九死城城主藥遮羅,在此恭候多時。”
走近一瞧,身着婚服的城主果然有着一張和曹空花相差仿佛的臉龐,只是年歲稍長,洗去了少年的活潑明媚,取代以經年沉澱的刻毒。
李聲聞疑惑道:“我一介泛泛無名之輩,怎麽勞得城主等候?九死城又是何意?我奉命前往蘇都匿識,若是走錯了,還得立刻啓程折往目的地。”
藥遮羅伸手虛攔他一把,笑道:“此處白日是蘇都匿識城,夜晚是九死城,使君沒有走錯地方。”
“這樣我就放心了。”李聲聞膽戰心驚地撫着心口,“我不太識路,一直很擔心不能順利抵達。”
藥遮羅眯起眼睛:“既然來了,說明二位與我九死城有緣——不如為新婦卻扇的詩,就由二位貴客來作罷?”
卻扇詩是長安婚嫁不可省略的禮節。新嫁的婦人往往用團扇遮住自己盛妝的容顏,不與夫婿相見。若想見到新婦的臉,完成婚儀,夫婿需要自己作詩,或是請最能言的客人賦詩,勸說婦人放下遮面的團扇。
此時要李聲聞作卻扇詩,也說得過去。
李聲聞歪着頭想了想,欣然同意:“那我就獻醜了。”
他目不斜視地走近右側銮輿,沉吟片刻:“對不住,我一時還真想不出來……能容我推敲一會麽?”
藥遮羅盯着他看了一會,不再笑了。他高舉起右手,像是要抓取天上星辰,星光落入他掌心,竟然凝結成了一支銀光閃爍的箭矢。手中明明沒有弓,他卻如上弓般将那箭矢搭在看不見的弓弦上,緩緩拉開這把看不見的弓。
風中隐隐有絲弦顫動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