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果真是看不見的弓麽?”李聲聞喃喃道。
就在此時,箭矢離弦,流星隕地般落入遠處的人群,那裏霎時爆開一團血霧,不知是哪個可憐人作了箭下亡魂。
“貴客每多想一刻,我便向我的子民中射一箭,使君意下如何?”藥遮羅垂下手臂,眯起眼睛。
李聲聞悚然一驚,連忙道:“且慢,不若您先允許我窺視一下新婦的花容月貌,這樣一來,我便可文思泉湧,出口成章了。”
“大唐的昏儀,是這樣的麽?”藥遮羅不怒反笑,“聽起來未免于理不合。”
他一邊說,一邊調轉了箭矢,讓它朝向李聲聞。後者卻趁機躲過侍女們的阻攔,像魚兒一樣滑稽但靈巧地鑽上了車。他掀開了錦帳,半個身子鑽了進去,卻不急于窺探新婦的容顏,而是平心靜氣地問道:“是誰向你透露了我會來此的信息,又為什麽千方百計非要得到我口中的卻扇詩呢?”
藥遮羅的箭矢依舊對準了他的胸口:“難道我不說,使君就要以車中新婦要挾于我了麽?”
“我也想知道,難道我不作詩,城主就會以死威脅我作麽?”李聲聞笑吟吟地向車內後退了一步,只露出半邊臉,“我知道,我們誰都不敢先走這一步險棋。”
“煩死了你們兩個,唧唧歪歪的有完沒完,不就是一首卻扇詩,老子做給你們聽……”
第三個人的聲音突兀地打斷他們的對話,可惜他的大作還未出口,便被人以禁言的方術悶回了書箱裏。李聲聞搖了搖頭,微笑道:“天王,不問問這位新婦,我們怎麽能擅自為他人結起鴛盟呢?”
“你是不是撞壞頭了?”書箱裏的化生童子氣急敗壞道,“我又不是月老冰人,沒聽過我們除了呼風喚雨,還能幫人牽紅線的。我就算幫幫他們完成了婚儀,也不代表就把他們綁在一起了。”
李聲聞無奈地笑笑,沒有回話,後退一步,徹底隐進車帷。婚禮所乘的銮輿,并不算寬敞,只容一人站立罷了。他這一步退去,便碰到了車中新婦的肩膀。
“抱歉,并非有意唐突佳人。”李聲聞連聲道歉,努力将自己的肩膀縮得更窄一點,“新婦能否卻下團扇,容我一見?”
高舉畫扇的新婦遮掩着面容,一言不發。
她的面容被繡着伎樂天圖案的團扇遮掩,只能看到她身着長安風靡的钿釵禮衣,鮮紅如血的衣料連綿的瓜瓞紋中,夾雜有手舞足蹈的夜叉。她雲髻高聳,花釵步搖累累重疊,斜墜的錾金樓閣步搖上,亦有成群的夜叉在窗棂間窺探,雖然微如米粒,卻活靈活現。
李聲聞又輕輕喚了兩聲,見她沒有反應,就連聲道着歉,伸手撥開她的遮面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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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婦正當绮年玉貌,雖然施着酒暈盛妝,卻仍有幾分掩不住的英氣挂在眉梢唇角,看着不知和誰有些相似。她雙目緊閉,蛾眉微蹙,似乎在夢中頗為傷神。
李聲聞遲疑了片刻,将手指湊在她鼻端,探了探她的呼吸。
他探到了微弱但平穩的氣息,雖然冰冷,卻帶着在此刻顯得尤為珍貴的生機。這位新婦還活着,雖然不知中了什麽伎倆,以致目不能視口不能言。
“哎喲喂,這事不簡單啊。”李天王從毛毯之中探出一個腦袋。“雖然五官完全不同,但不知怎麽的,我看着就很像你。這藥遮羅不會早對你有什麽心思,借機引你出來罷?我真該掀了這座死城!”
李聲聞用手裏的團扇給他扇了扇,讓他降火:“你怎麽會這麽想?長安遠在千裏之外,這藥遮羅面容與曹空花完全一致,說不得也是蘇都匿識王族之類的身份,哪有辦法輕易離開此城,跑到長安去見我卻不被我所知呢?”
“反正神神秘秘的,不是個好東西。”
李聲聞附和道:“沒錯,這蘇都匿識城的重重謎團讓我有些看不透。曹空花和藥遮羅,到底該相信誰呢?”
“一個給我們下藥,一個縱容夜叉殺人食肉,都不是好東西。”李天王咬牙切齒。
李聲聞嘆了口氣:“司天臺給我的密信中說,聖人聽聞此處天象有異,令司天臺前來查看,務必保全蘇都匿識的東曹王族,以免往來商賈失去這一重要驿站。可眼下看來,蘇都匿識已然成為死城,兩名城主不知孰真孰假,若是輕信了假的那一位,後果不堪設想。”
“那怎麽辦?”
李聲聞笑了笑,溫聲道:“只好哪個都不信了。只要妨礙我的,都當做敵人便是。若是因此傷害了真城主,重新從東曹王族中選一位城主即可。”
李天王贊道:“這樣就爽快多了,咱們一會先幹掉藥遮羅?”
“稍等,讓我試試能否解救這位新婦,從這些居民口中說出的經歷,才是目前最可信的。或許聽聽他們的話,就能找出誰是真城主了。”
他擡起手,狀似随意地在新婦的額頭上畫了幾筆,留下一個看不出形狀的青色痕跡,一點幽微的螢光順着他的手指沒入青印,消失不見了。李天王不滿地嘟囔道:“你又胡亂耗費自己的生氣,去救別人了。”
“你是指我從錢塘君爪下救你的事情麽?放心罷,救人和看重人是不一樣的。”李聲聞收回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這裏被你占滿了,放不下別人了。”
李天王的臉燒紅起來:“你少撩撥我,區區一個凡人……”
李聲聞充耳不聞,疑惑道:“奇怪,我為她灌入了足夠的生氣,她為何還不醒轉?”
“她當然不會醒,因為她的命魂連在我身上。”有人掀開車帷,冷笑道,“我思來想去,還是不能放任使君與我良人獨處,所以悄悄過來看看。使君,你這是想做什麽呢?”
“城主多慮了,只是一份小小的賀禮罷了。新婦子得到的生氣,是不是都被您吸走了?”
藥遮羅晃了晃持有箭矢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我不喜歡生人靠近我的新婦,更不喜歡她和別人交談,使君不要白費苦心了,還是盡早幫我催妝卻扇,行完婚禮才好。”
李聲聞緩聲道:“你千方百計想要讨得我的卻扇詩。我吟誦的卻扇詩,對你而言是不是有特別的意義……比如說實現別人的預言?”
藥遮羅咬緊牙關:“我只不過想要一場和別人一樣的婚禮罷了,使君何苦多疑多慮,百般刁難?”
“和別人一樣?”李聲聞拖長了聲音問道,“就算不是我來代為卻扇,請一個蘇都匿識居民,或是往來的長安商旅,都是一樣的。一定要我來卻扇,是因為這場婚禮本就與常人婚禮不同罷?那麽,與世人不同的,是你,還是新婦子?”
語畢,他便跌跌撞撞地扯着新婦,走下車來,險些撲到藥遮羅身上。後者一驚,第一反應竟不是避開,而是去接住跌落的新婦。
自己的平衡尚且控制不得的李聲聞,卻在這一瞬間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向右邊沖撞了一步,堪堪扯着新婦避開藥遮羅的手,一并倒在彩绮臺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聲聞痛呼了一聲,大驚失色地将手從新婦的衣襟上抽離,倒吸了一口冷氣:“抱歉抱歉……不過城主新婦,怎麽是個男人?”
李天王趁機從毛毯裏鑽出來,跳到地上:“這有什麽稀奇的?這兩人連活人都不是,還用管男女?你喚不醒的這新婦,分明是具死屍!”
話音未落,藥遮羅手中的箭矢脫手而出,向他刺來。九死城城主臉上的虛僞笑容被這句話洗去,只剩下了真切的怨毒和癫狂:“找死!”
一道金紅的火苗拔地而起,像蓮座一樣将他們遮蔽其後,銀色的箭矢像是被燒融了一般,斷裂在火舌裏。而那火焰尤不滿足似的,呼嘯着卷起,向藥遮羅沖去,像是要将他整個吞噬。
藥遮羅不得不向後躍去,他怨毒地盯着火焰那端,李聲聞的眼神平靜無瀾,好像只是在看一豆溫暖的燭火。但很快,這火焰就熄滅下去,李聲聞平心靜氣問道:“天王,城中的生氣,是否都在源源不斷地彙往藥遮羅體內?”
李天王凝神觀察半晌,小聲說:“大部分都往藥遮羅體內去了,但有一小部分分入了我們剛在所在的石窟,就像彙入曹空花的行宮一樣。”
“哦,都是空花水月在的地方麽?”李聲聞拍拍衣服,站起身來,若無其事道,“城主,我想好催妝詩了。你的婚宴,可以繼續進行了。”
別說藥遮羅,連李天王都因他的翻臉如翻書摸不着頭腦。但年輕的九死城城主還是放下了箭矢,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那便請罷。”
李聲聞将新婦交給鸾車周圍的侍兒,四下環顧一番,道:“此處還缺一扇畫障,不如我順手為新婦添上。在那之前,不如請請樂師和舞姬,先重新開始歌舞罷。想來新婦子也會喜歡熱鬧的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