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彩绮臺上的舞姬與樂師,重新奏起樂來,而蘇都匿識城的居民們,也仍舊像前半夜一樣,僵硬茫然地手挽手歌舞着。

胡姬手腕的銀镯如碎羽般搖晃,柔韌的腰肢垂下如照水的春柳,帽尖和腰帶的重重銀鈴更響若滴瀝的春鳥,但藥遮羅的目光卻一刻都不曾投注在她們身上。他上半身倚着鸾車,搖晃着盛有血紅葡萄酒的镂金杯,漫不經心地将眼神投向山一邊的鸾車,像是鷹隼俯視着藏匿野兔的蒿草。

但那野兔未免太過耐心,當獵手都開始焦躁不安,它卻遲遲不肯離開那未知的匿所。

藥遮羅眯起眼睛,揚手丢棄了酒杯,冷笑一聲。他掬起星光光,撚成一支非金非銀的箭矢,将它擲向密密匝匝的人群。

箭矢落地的瞬間,人群中炸開一簇血霧,即使在黑暗中,藥遮羅的眼睛也能看清那血肉橫飛的畫面。但很快,他們又循着燭火裏藥遮羅血液的香氣重生,變成好端端的樣子。

“‘死者在地,聞香氣乃卻活,不複亡也’。”李聲聞道,“城主的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且又有紅葉在身,很像傳說中的反魂樹。沒想到反魂之樹竟然長得如同活人,能動能言。”

藥遮羅懶懶看了他一眼:“使君說要作畫障與卻扇詩,但遲遲沒有動作。莫非之前的允諾只是空口說來騙我的麽?”

“并非如此。”李聲聞笑道,“眼下必要的雲彩還不夠厚,我們得多等一會。不如趁此讓我好好欣賞東曹的歌舞。”

平鋪一合錦筵開,連擊三聲畫鼓催。 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帶垂钿胯花腰重,帽轉金鈴雪面迥。 看即曲終留不住,雲飄雨送向陽臺。

柘枝舞起,九死城虛妄的绮宴重開。鸾車已被侍兒們推下彩绮臺,七零八落地堆積在臺下,沉睡不醒的新婦則被她們拱衛在臺上最高處,坐在帷帳之中。

四肢牽有絲線的少女們,在不知誰的操縱下,步履輕快袅娜地穿梭在桌案間,端上玉脍珍馐,琳琅滿目的酒食如不費錢財的沙土一樣,羅列在婚禮的賓客面前。舞臺最中間的舞姬,生着金發碧眼,身姿婀娜,舞姿翩跹如同蝴蝶。

是被絲線拴着的蝴蝶。

臺上的所有樂師和舞女,四肢都有不易看見的纖細銀絲牽引,末端系在藥遮羅手上。雖然他沒有動作,但這場歌舞,似乎就是出自他手中的一場傀儡戲。李聲聞看了看那銀絲的走向,問道:“這些都是傀儡?竟然栩栩如生,好似真人變成。”

“他們曾經是活人。”藥遮羅漫不經心道,“但我親手把他們做成了傀儡,讓他們像這樣非死非生,不能停歇地為我獻藝。這不是很有趣麽?”

李天王嘟囔道:“不正經的老妖怪。”

李聲聞嘆道:“城中能活動的,都是城主的傀儡;真正有生命的,卻目不能視口不能言,有如行屍走肉。有生的皆如死,無生的卻勝似有生,難怪城主叫它無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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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遮羅低聲道:“我就是想要一個,所有人都和我一樣不生不死的地方啊。”

“現在城主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李聲聞随聲應和道,他看了看天上逐漸彙聚、遮蔽星光月光的流雲,向書箱伸出手去,“今夜就是滿月啊,看來時候到了……天王,飛燕剪。”

李天王縮進箱子裏,半晌頂開箱蓋,抱出一把小巧的剪子來,遞給李聲聞。這把剪刀刀柄上黑下白,刀刃銀光閃閃,看上去如同一尾長尾的燕子,名副其實的飛燕。

李天王好奇道:“你這是做什麽?”

“新婦卻扇,就如滿月從雲後升出。”李聲聞轉向藥遮羅,“可是地上連蔽月之雲都無一片,新婦說不定會覺得害羞,不願放下團扇。我們得準備些儀仗,來迎接他罷。”

藥遮羅質疑道:“使君的回答,未免太敷衍了罷?”

李聲聞笑容滿面:“是與不是,請城主看後再定奪罷。”

他說着,将飛燕剪向上一抛,那金銀所制的器物不僅沒有落地,方而發出一聲劍鳴,扶搖而起,穿過雲霄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它銜着一片潔白的雲霧飛回到彩绮臺上,在李聲聞手指上歇腳,仿佛一只真正的燕子。

李聲聞從它利刃之間輕輕取下雲朵,取飛燕剪裁了幾刀,用尾端空無絲線的針将幾張雲片縫合起來,轉眼就制成一架素白的朦胧屏風。

這屏風輕若無物,薄若霧氣,隔着它尚能看到其後隐約的光影。李聲聞将它擺在新婦的紗帳前,悠然自得地念起詩來:“圓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裏外,不有雨兼風?”

他每念一句,屏風後的新婦便走近一步。明明剛才他還是毫無生氣的屍骸,不能言語行動,現在卻已經能整理衣冠,儀态端方地自行走近屏風。

藥遮羅的身軀微不可見地顫抖起來,他離開坐席,快步走近屏風,似乎想伸手去拉開它。直到被李聲聞攔下,他才停下腳步盯着那高挑的人影,喃喃自語道:“蟾蜍月滿,唐客東來,攬鏡照月,我自歸還……果然是真的。”

李聲聞道:“果然,我所念的卻扇詩,能救活新婦是麽?這與我作的什麽詩無關,哪怕我只是随口念十幾個字都可以。因為新婦,不,蘇都匿識祭司死前留下的預言中說,十五滿月夜,有大唐來的外人來拜訪,祭司就會整理儀容前來相見——城主是這樣想的罷?”

藥遮羅看了他一眼:“你竟然知道他所說的遺言。你見過曹深了?還是那兩個不成器的小玩意,曹空花和曹水月?”

“曹深?我不認識。”李聲聞笑吟吟道,“城主為何不想,我或許與祭司才是舊識?祭司留下了這樣晦澀的暗語,而恰好在他所說的時間到來的客人,竟然恰好能讀懂他的意思,還知曉救他的辦法?這不更像一場我與祭司安排好的戲麽?”

“不可能。”藥遮羅不屑道,“設計騙我打傷他的,正是大唐的天師。他的友人怎麽會想害他?”

李聲聞搬出之前對曹空花講過的大道理:“蘇都匿識一城,尚有空花水月與城主作對。大唐黎民萬千,自然更有目的不同的人。”

“我不想聽那些,你是曹深那小子找來的幫手也好,是任朽生的舊友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的新婦,可以出來與我相見了麽?”

“任朽生,這是祭司的名字麽?”李聲聞自言自語道,“任姓,果然是鐘山腳下的無啓部族。”

藥遮羅懶得理會他,徑自伸手去推屏風,卻有小刀從身後飛來,打在他的手臂上,發出嗡的一聲震響,好似撥動了一根看不見的琴弦。他回頭去看,發現一個小小的化生童子正站在李聲聞肩頭,耀武揚威地沖他舉起第二把刀。

藥遮羅哼笑一聲:“又是化生童子麽?看來你真的和任朽生有淵源。”

李天王吓退了他,連忙抓住李聲聞的頭發,大叫道:“喂,他要去推屏風了哎!這個法術若是還沒完成就被破壞,祭司不就活不成了麽?”

李聲聞吃痛,驚醒過來,見到藥遮羅已走到屏風前,忙道:“城主且慢!他說的沒錯,眼下城主之時蘇醒了,但神魂還未穩固。我還得向城主借一樣事物,确保祭司真的活過來了,才能撤去屏風。不然一見風,祭司的神魂就會消散。”

“呵呵,任朽生,你真是給我找了好大的麻煩!”藥遮羅握緊雙拳,縱聲大笑,“但是就算上碧落下黃泉,我都會把你找出來!

“你怎麽會死呢?”

李聲聞小心翼翼道:“那個……城主,我現在只需要一樣東西,就可以把祭司拉回來了。不用你上窮碧落下盡黃泉,我只需要你的心頭血。”

藥遮羅渾身一震:“你想殺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李聲聞搖頭不疊,“我是想說,我需要反魂樹最精華的樹汁,來制作返魂香。唯有如此,才能救活祭司。”

藥遮羅凝視着屏風,答非所問:“你已經聽說祭司種子的事情了罷?”

李聲聞卻怡然自得地折疊起多餘的雲,如同無聊間折起宣紙:“是聽說過了。不過有返魂香在,我們可以直接複活祭司,何必舍近求遠去找種子種出新的祭司?不過,城主請盡快拿定主意,若是月亮開始西沉,祭司的魂魄就回不來了。”

藥遮羅道:“你怎樣證明,這真是任朽生?你手中沒有他的種子,怎麽能讓他重返人間?”

“城主信與不信,與我都沒有妨礙,我孑然一身,最多不過一死。”李聲聞将雲折為一條看不出頭尾的四爪小獸,“眼下是城主迎歸心切,不敢拿祭司的去留冒險,就請祭司自己決定罷。”

藥遮羅狐疑道:“我不可以和他交談?”

“等到祭司神魂安定,自然怎麽交談都可以。”李聲聞道,“城主一心想要救活祭司,比所有人都急得多,這是為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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