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藥遮羅舔舔嘴角,露出扭曲的笑意:“他還欠我一條命。”
他說完這話,就徑自剖開自己的腹腔,從中掏出一顆深褐色的木球。除了這顆木球,他腹中只有生長着紅葉的藤蔓盤繞在木質的軀殼裏,沒有其他髒器。
他生着人面,內裏卻仍然是樹木的樣子。
“城主的心竟然長在腹中,沒有孔竅,果然與常人不同。”李聲聞笑道,“若非城主親手剖出這顆心,我怕是怎麽也找不出這顆心呢。”
他說話間十指一翻,丢出數把刻刀,向在月光中時隐時現的絲弦切去。藥遮羅大驚失色,急忙躲避,但李聲聞要傷的本就是不是他,而是由四面八方彙集到他身上的銀絲,他根本無法全部護住,幾息之後便頹然跪在地上。
他的四肢全部無力垂下,腰也不能再支撐身體的重量,跪坐在地上的姿勢,恰似牽線被剪斷的傀儡偶人。
“我見城主身周,有和操縱舞姬的絲線相似的弓弦,且剛才城主射箭之時,用的就是這看不見的弓弦,所以我想這些線對城主而言一定很重要。”李聲聞老神在在道,“沒想到城主也和城中居民一樣,是靠絲線操縱的傀儡啊!”
藥遮羅喘着粗氣,那顆木球從他無力的手中掉落,一路滾動到李聲聞腳邊。李聲聞将它撿起來擦淨,這顆木球表面光潤,似乎經過雕琢,隐隐成心髒形狀。但它冰冷堅硬的手感,卻與人心的觸感大不相同。
“城中的生氣,都彙進其中了!”李天王貼着他的耳朵說道。
藥遮羅将牙咬得咯咯作響:“你們果然和那兩個小玩意是一夥的,要奪取我手中的種子!屏風後的那個任朽生,果然也是假的麽?”
李聲聞慢悠悠走向屏風,将它收入袖中。屏風後孤零零立着的,竟然只是一個沒有面目、粗制濫造的偶人,由雲霧組成。李聲聞将它一推,它便四散成水霧消去了。
“這個偶人是我随手做出來的,當然是用來騙你交出心髒的。”
高舉團扇,被傀儡侍兒們圍着的新婦,依然一動不動。李聲聞撥開他的團扇,說道:“這麽一看,除去這濃妝,曹水月長得和祭司幾乎一模一樣。這位新婦,就是祭司的遺骸罷?”
藥遮羅沉聲道:“那兩個小玩意,就是照着曹深和任朽生的臉做的。他們心意相通,就算壽命不同也要做兩個玩偶,代替自己長相厮守。只有我,只有我,被排除在外,關在地下不見天日!明明我才和任朽生一樣,是不生不死,只有外表像人的怪物!”
李聲聞沒有作聲,他解開新婦的衣襟,只見那白玉似的冰冷胸膛之上,赫然是一道洞穿心髒的傷痕。任誰受了這樣的傷,只怕都無法活下去。
他掂了掂手上的心髒:“無啓人的種子就是心髒,百年一死之後,只要将心髒埋入土中,就可以生長出新的軀殼。如今祭司的心不見了,你的心髒卻在吸納城中的生氣,是因為你把他的心髒放入了你的心中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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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自然只該在我心中……”藥遮羅啞聲道,“……還給我!還給我!他是我的!”
他突然暴起,拖着行動不便的腿,艱難卻執拗地站起來。他身軀完成弓形,月光在他身邊凝結成千百支箭,蓄勢待發。
藥遮羅擡起頭來,雙目中黑沉如含烏雲:“還給我!”
随之他這聲怒吼,漫天箭雨一起灑向李聲聞,将燭影和火光都遮去。
在箭矢所組成的炫目光幕中,卻忽然又炸開青色的光,将箭矢悉數吞沒。臺下待命的夜叉們被刺痛眼睛,嗷嗷大叫起來。
待青光散去,兩位不速之客已不見蹤影,臺上只有端坐的新婦,合目朝向藥遮羅。新婦的衣角沾着金紅色的火星,那火焰順着她的連理衣帶爬上肩頭、脖頸,最後将他全部吞沒。
是李聲聞燒着了他的衣裙。
“任朽生、任朽生!”藥遮羅快步向他走去,就在快要夠到他燃燒的衣帶時,藥遮羅身周的絲線被迸濺的火星燒斷,他無力地跪倒在新婦面前,只有幾步之遙。
任朽生的屍身,在他眼中化成了灰燼。
藥遮羅茫然地伸出手抓着地面,想要爬向這堆灰燼,但他只抓到一方被遺忘在地的錦帕。
它應是從李聲聞身上掉落的,是一塊毛氈質地的手帕,邊沿鎖着一圈金色花紋,柔軟又溫暖,只可惜被火焰焚去了大半。但他又委實熟悉這方帕子,任朽生曾在他面前親手縫制這方錦帕,冷漠卻充滿耐心。這方錦帕,是要送給那天真活潑的小城主曹深,裝飾他的磨合羅行宮用的。
那裏還有兩個長得和曹深、任朽生一模一樣的磨合羅童子,代替他們長相厮守,永不分離。
任朽生那樣呵護曹深,曹深也那樣仰慕任朽生。而他得來的從來只有任朽生手中的刀斧、和冰冷無波的眼神——那是看草木石頭的眼神。
而他偏偏,真的只是一棵樹,除了恰好形成夜叉形狀的紋理,除了他能生死人肉白骨,只是一棵随處可見不能活動的樹,連自己紮根在何處都無法決定。他不像曹深有溫熱的血肉、年輕俊秀的容貌,曹深還能言善辯,能讓不茍言笑的任朽生,偶爾也在眉梢唇角挂上一點笑紋。
藥遮羅撿起手帕捏在手裏,嘶聲道:“我的子民們啊,有人擄去了九死城的至寶,請你們去殺死不請自來的客人,将他帶回我身邊。”
“他們一定是去找曹深,或是那兩個小玩意兒了,正好,記得把他們一起找出來,帶到我身邊!”他身後的紅葉簌簌抖動起來,蛇形于地面上,紮入泥土之中,恢複了一些生氣,“曹深奪走的那半顆種子、和我的根須,我還沒有讨還回來。”
他號令一下,夜叉們即刻散開,飛往城中各處。在高臺對面的山洞中,李聲聞氣喘籲籲地扶牆休息了一會,擡起頭來:“我與藥遮羅的對話,二位可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