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曹空花撓了撓頭:“使君辛苦了。那我們這就回行宮,找個安全的地方,把種子種下罷?”
李天王從李聲聞肩上冒出頭來:“你傻麽?還是耳朵不好使?我良人要問你,曹深是誰?”
李聲聞摸摸他的腦袋,補充道:“還有藥遮羅所說,曹深奪去半顆種子,是怎麽回事?”
“曹深?”曹空花哈哈大笑,“聽起來好像和我們是一家啊,哈哈!”
曹水月輕聲道:“曹深是蘇都匿識第十四任城主,你是……第十五個。”
“那曹深豈不是你耶耶?”李天王一頭霧水,“可是你說你是祭司任朽生的兒子……”
曹空花笑嘻嘻道:“說到第十四任城主我就明白了,我啊,是祭司造出來的,當然是他的兒子,但我的城主的位,是從曹深手裏繼承來的。可以說我就是曹深,曹深就是我。”
曹水月補充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先去禁地種下祭司的種子,再詳細解釋我們和城主的關系罷。二位,這邊請。”
他轉身往裏走去,曹空花沖他們眨眨眼,也緊随其後,往石窟中走去。窟中有數條岔道,錯綜複雜,他們走的不是來時的那條。李聲聞緊跟其後,雖然步子一直不緊不慢,卻怎麽也不會丢,無論左轉右繞,始終不曾迷失在石柱迷宮內。
李天王見他移步換景,處處都是相差仿佛的石柱鐘乳,不由泛起倦意,歪脖子跟雞啄米似的點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眼簾一沉,陷入黑甜。
他醒來的時候,先是聞到一股冰涼清冽的香味,再看到滿眼血一樣的紅。
那是雕着龍鳳的花燭的燈影,是影影綽綽的雲霓一樣的绡帳,挂在水精牆壁上的盤常同心結,和新人身上簇新的層疊紅衣。龍涎香的香煙正從黃金狻猊口中升起,在绡帳外盤旋,模糊了帳中人的臉。
他好像醉意醺然,連腳步都不太穩便了。但他走得又很急,咽喉幹渴,要走到床邊,才能找到他最渴切的甘泉。
但那是什麽呢?
他又在幹什麽?
甚至,他是誰……有個模糊遙遠的聲音在叫他,他聽不清是哪些字眼,但他就是知道那是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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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逸。”那聲音忽然清晰起來。
是端坐帳中的新人在呼喚他,但那分明是男子的聲音,溫軟卻不羞怯。
他更渴了,好像有一團火在喉嚨裏燃燒。明明只是幾步路的距離,他走得跌跌撞撞又急不可耐,好像徒步翻過了重重高山。
他終于走到床邊,一把掀起那绡帳,坐在帳中的紅衣人也擡起頭來,與他對視。
人間殊色。
他想叫對方的名字,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渴極了,而那雙眼中漾着的,正是他欲痛飲的清冽泉水,能舒緩他咽喉和周身的幹渴與焦灼。
他俯下身啜飲了渴望已久的清泉,喉中卻幹渴更甚。尚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尋找什麽,身體卻先于思維,給出了行動。他環抱住紅衣人,像是要将對方揉進自己的骨髓中去。
那人輕輕痛呼一聲,撫了撫他的後背:“君逸,夜還很長。我們永遠在這裏,在一處。”
君逸,熟悉又陌生的叫法。他不解其意,只是将脖頸蹭在對方肩上,用呼出的氣息表達自己的親昵。青年像是懂得他的意思,低聲說道:“洞房花燭夜,應該做些什麽?”
“凡人的婚俗,我不大懂,你教教我。”他腆着臉,假裝腳下不穩,借由身體的重量墜得對方和自己一并躺倒。
那個人的眼睛依然柔得像春水,盈盈欲語,他沉吟片刻,笑道:“眼下,該是結發合卺罷?”
“對,是這樣。”他喃喃自語,“只要你想,怎樣都好。”
他的新婦聞言,從玉枕下取出一把小巧金剪,挑出自己的一縷青絲,從中間剪斷,再将持有金剪的手放在他掌心。他沒有絲毫猶豫,握着那只手,引着對方挑起自己的發绺,便要剪斷。
“等等。”他突然按住對方的手指。
“怎麽了?”
“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那又何妨?”
他沉下臉色,說道:“你不該提出要痛飲美酒,趁機将我灌醉,好叫我什麽也做不了麽?你不願意嫁給我,怎麽可能主動和我結發?”
“君逸,你在說什麽?”
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你比他本人可親溫柔得多,謝謝。不過我不嫌棄他那些缺點,不管怎樣,我還是要選他。”
紅衣人的眉眼微微扭曲起來:“你在說什麽?”
“李聲聞,”李天王将他的手按回床榻,“你不是他。你是披着他的皮相的,我內心的願望罷?我希望他心甘情願披着嫁衣坐在青廬,等我回來,和我結發合卺,甚至邀我共赴陽臺,但他不會。”
長着李聲聞面容的青年不甘心地抿緊嘴唇,李天王向後退開一步,放開他的手:“糟糠之妻不下堂,我不會因為他不夠熱情就移情別戀的。”
紅衣青年的秀麗眉目越發扭曲,想也不想,就将手中金剪揮向他的發梢,企圖搶一縷下來,那玉白的肌膚也在瞬息之間分崩離析,像枯幹的樹皮般剝落。
李天王眉目一凜,輕而易舉地避開剪刀,正色道:“強求的婚姻總沒有兩廂情願的美滿,這點你都不懂,怎麽能和他媲美呢?”
他邊說,邊像折花枝那樣探出手去,輕輕扼住對方的頸子一扭,那段冰涼的雪白頸項便如同枯枝般折斷。随着這一聲脆響,周遭的紅燭羅绮都退潮而去,露出眼前幽深洞穴的原本面目。
他小小的化生手掌裏,還捏着一截白色的幹硬棍棒,很細,很脆,盤在猙獰的石柱上,向他露出兩顆金色的尖利毒牙。
那是一條蛇骨。長長的尾巴隐入石柱後的更深處,不知所起。
“天王,睡得好麽?”
李聲聞悠閑含笑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李天王不可置信道:“你醒着?”
李聲聞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李天王追問道:“你眼睜睜地看着我被幻境糾纏,也不救我?”
“你身在化生童子中,被這蛇骨咬一口大約沒什麽影響。”李聲聞環顧四周,含笑道,“水月郎君,此處的骨蛇盤根錯節,猶如樹根,是做什麽用的呢?”
曹水月道:“這是夜叉骸和無啓骨混合而生的骨蛇,透過岩石生長到禁地祭壇上,守護着祭司重生的居所。它們能使人産生幻覺,但只要不為幻象迷惑,就能醒過來,不會有什麽損害。”
密匝的石柱間,偶爾能看到被骨蛇銜住脖子的白骨,有野獸飛禽,也有人。李天王心有餘悸地附耳過去說:“好歹是有死人的幻境,你就不擔心我?”
“天王心思純淨,行事直截了當,最容易看透幻境,我自然是不擔心的。”李聲聞微笑道,“要是心思太玲珑剔透,反而才容易被思緒所迷。”
李天王聽在耳朵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味,琢磨了半天,怒道:“你這是罵我傻呢?你說我想的事簡單,所以見不到什麽迷惑性的幻境,是不是?”
李聲聞悠然回答:“所謂傻或心思單純,不過是看人的方式不同而已,人還是那個人,不會因別人的評判而有何不同。”
李天王咬牙切齒道:“罷了,左右我不過見到最懷念的場景。你知道我看到的環境是何等模樣麽?”
顯然并不在意幻境內容,但李聲聞還是禮貌且敷衍地順着話頭問道:“你夢到什麽了?”
“我看到你穿着鲛绡的紅衣,坐在青廬裏,等我回去。雖然你不情不願的,但還是成了我的新婦。”李天王邊說邊惡意地向他的耳後吹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朝為行雲,暮為行雨,巫山神女的仙姿,新婚燕爾時我曾經見過。”
李聲聞罕見地在鬥嘴中落了下風,臉色一白,耳朵尖卻紅了一圈,像羊脂玉上的糖紅俏色。李天王伏在他肩上,離得最近,感覺像是在最近蒼穹的山巒上看了一次秀麗的日出。
“神獨亨而未結兮,魂茕茕以無端。含然諾其不分兮,揚音而哀嘆。”李聲聞沉默許久,突然背了句楚辭。
李天王一向對凡人的詩詞曲賦不大明白,此時聽到晦澀的古楚話更是不明就裏,但他敏銳地聽出對方可不是在附和他,回憶甘甜的婚禮。
“這句詞是什麽意思?”
李聲聞輕描淡寫道:“一個君王聽不懂別人拒絕,所以最後分道揚镳的故事。也可以說他是一廂情願愛慕他人,最終求而不得。”
這句話李天王是聽懂得不能再懂了,立刻就要脹氣炸裂,李聲聞卻按了他的嘴唇一下,封住他的話語:“你和楚襄王不一樣,不是真的一廂情願。”
李天王的內心頓時炸開花,但身體還牢牢扒在李聲聞肩上,暈乎乎地被帶往越來越黑的洞窟深處。在洞窟入口的住處,曹氏兄弟是用燭火照明的,但行至此處,已經無需燈燭,無數生長在洞頂的骨蛇虬結相連,凹陷的眼窩裏嵌着熠熠生輝的夜明珠。
仿佛是星子列成鬼影的陰沉夜空。
李天王對着點點光亮吸了口氣,低聲問:“你還是愛慕我的,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