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問完這話,餘光一掃,頓時把晃動的石壁抛諸腦後。
祭壇上的血肉芳花,似覓到薪柴的火焰一般,燒遍了祭壇。它們急速生長、又迅速凋零腐爛,在它們委頓成泥的身軀上,一顆雪白的花枝蛇一般舒展伸長,層層疊疊的花朵開遍它的莖幹,在花朵上又生出薄如蟬翼的葉,将花枝覆蓋。
伸展的花枝纖秀舒展,在月光照耀下,不知怎麽竟生出一副玉人倚欄的美感。在這座非死非生的詭異城池中,一花一木或許都是能言能語的,即使它美豔柔軟如藤蔓,也沒人敢對這态濃意遠的花枝過于輕慢。
在花枝最頂上,肉與骨拼湊出一張清俊的臉,是曹水月在鏡中所映的,天上冰輪的容貌。
“祭司……”曹空花喃喃念道,他轉頭想對曹水月分享這驚喜,但祭壇之上,竟然只有他一人。
“好孩子,辛苦了。”花枝柔軟垂下,輕輕拂過他的頭頂,如同撫摸。花枝中的男人緩緩睜開雙目,自花樹間走下。
沒能組成人體的花葉迅速織為素淡的絹羅,攏在他身上。他赤着腳披着發,站在被不知名怪力裝得搖晃不定的祭壇上,卻像穿着最矜貴端莊的朝服,俯視虔誠的臣民。
“多謝使君相助。”
“任郎君。”李聲聞笑吟吟道,“你終于回來了,九死城的爛攤子,我就交到你手裏了。”
任郎君用淺淡的雙目注視着他,似乎笑了笑,但唇角分明沒有牽動。他轉過身,看到了神龛中的曹深,低聲道:“也辛苦你了。”
“你們可以休息了。”
他擡起手,袖中竄出花蔓,軟劍似的削斷了曹深腹中伸出的五條蛟龍。
曹空花失聲叫道:“祭司!若是失了這蛟龍,藥遮羅就能進來了!”
話音未落,一道利風忽地擦着他的臉頰呼嘯而過,重重炸響在面前。殷紅的樹葉鋪天蓋地地遮住他的視線,它之前未曾出現祭壇上,這回一落下卻如同游子歸家一般,熟稔地舒展着枝葉,将枝條深深埋入反魂樹樹幹內去。它不斷蜿蜒游動,似乎是一網毒蛇游聚一處,嘶嘶地沖行人吐信子。
它很快開枝散葉,覆蓋了整個樹樁,唯獨沒有伸進祭壇裏去,它似乎小心翼翼不敢沾到祭壇分毫。圍成一個中空的圓環。
任朽生一字一句地叫他:“藥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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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片的紅葉未曾回答,只是慵懶地伸開枝條,向他抓來。只是還未及他肩膀,頂端的紅葉驀地一縮,活像被燙到似的。李聲聞艱難地跨過縱橫的粗大藤蔓,舉起手裏的刻刀:“抱歉抱歉,你擋到我的路了,只好砍斷幾根樹枝,不礙事罷?”
紅葉發不出人聲,只是湧動得更迅速,不多時,在茂密的紅葉中,凸顯出一具高大軀體的輪廓。
他容顏俊美,笑容陰狠如淬劇毒,四肢皆有銀絲牽連在樹樁上。他甫一現身,就沒将別人放在眼中,一心只盯着任朽生:“你回來了。”
任朽生道:“嗯。”
“但是你再也縛不住我了。”藥遮羅道,“你腳下的,是我的九死城,我特許你在此居住。”
“九死城?九死一生?”任朽生道,“為何不是無生城?”
藥遮羅說:“生的是我們。”
“兩棵朽木?”
藥遮羅惱羞成怒:“我們沒有的,不只是溫熱的血肉和皮囊深處醜陋的五髒六腑麽?我們究竟不是那一生?”
“即使你全力模仿曹深的面容,我所見的,也是你本來樣貌。”任朽生似是嘆了口氣,“我和你,都不過是恰巧生得與人神相仿,但模仿得再相似,我們也沒有那顆人心。”
“呵呵……任朽生,在你眼中,我從來都只是沒有生命的草木。”
藥遮羅一邊抱怨着,一邊向任朽生走去,伸出了雙手,和讨要安慰的孩子。任朽生如其所願,對他張開了懷抱,寬容地準許他依偎在自己懷中。
但轉瞬間,從他袖中腳下生長出的大股藤蔓,就将兩人包圍吞沒,就連祭壇和反魂樹,都被一道又一道花枝纏縛。轉瞬之間就再沒人分得清,石窟中這簇冶豔的深紅到底是祭司的花,還是反魂樹的葉。
“使君,請借我一些天火罷。”
李聲聞笑道:“舉手之勞。但我還有一事相詢,勞煩祭司解惑。”
“何事?”
“夜叉骸突然暴起,就是由于這些銀線麽?它從何得來?”
任朽生緩聲道:“待我們身軀焚盡,使君自可以從灰燼中追尋,草木的記憶,都是直接刻在軀幹深處的。”
“為什麽要我們那麽麻煩去找,誰知道你們的話我們看不看得懂?”李天王暴跳如雷,“你直接說不行麽?”
任朽生說:“有一張臉,我想讓使君親眼看到。”
“你的臉?我們看過了。”
任朽生否認道:“是給藥遮羅這把射日弓的臉。”
一點星火突然落在花枝上,流螢似的嗡動着,并未一氣燒焦花葉。任朽生的聲音難得染上一點暖意:“原來火是這樣滾燙的……使君,請你們回避罷。”
李聲聞慢吞吞地收拾好書箱,帶着僅剩的兩位化生童子退避到石窟外的密道裏,這裏狹窄黑暗,只容一人側立,他站在洞口處,曹空花便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李天王卻從矮小的尺寸中得利,站在良人肩上,足夠将一切納入眼底。
他們前腳踏入密道,後腳花枝便暴漲不止,一下子填滿了整個洞窟,金火也迅速蔓延在它的枝葉之間,照紅了四壁。花枝與反魂樹糾葛的影子,形成兩道似是而非的人形,高瘦的那個懷抱着另一個,靜默地坐在火中。
“任朽生,我很疼……比你将我斬為兩截作這祭壇時還要疼。是因為我殺了你麽?”
“不是。”
藥遮羅突然嘶啞地笑了一聲:“不過也好,你一直重生在我懷裏,曹深永遠做不到。我們,一起死罷?別再丢下我。”
“嗯,多謝。”
兩人的言語漸漸轉弱,沖天的火勢也逐漸平息下來,反魂樹燒焦的甜膩香味和飛灰一起蕩漾開來,直沖肺腑。李天王沒忍住,咳嗽了一聲。
他狼狽地背對李聲聞清了清嗓子,轉過來卻正好撞見後者一臉還沒散去的笑意,不由怒道:“幹什麽?看我咳嗽你很開心?”
“對,欣悅至極。”
李天王陡然色變:“怎麽,你又看上哪條龍了,不想要我了?”
“空花郎君,你還要随我進去看看麽?”李聲聞假作不聞,往外走了一步。石窟中的灰燼撲面而來,他只是舉袖遮面,氣度溫雅得令人牙癢。
“那裏……還剩下什麽?”曹空花小聲問道。
“還剩下一顆能将生死互轉的種子。”李聲聞彎下腰,從灰燼中摸索出一顆灰撲撲的石子,“可惜,被羲和火燒灼過,它應當不會再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