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一撿起那石子,灰塵便飛起四散,露出其下燒焦的樹木殘軀。花枝與反魂樹的年輪因焚燒而焦黑斷裂,斷處偶爾能接合。

李天王盯着那年輪看了幾眼,忽然一陣眩暈。李聲聞輕聲道:“閉上眼。”

等他再睜開眼,眼前已不是那地下祭壇,而是無邊無際的黃沙。

不遠處有華美的城池若隐若現,它屹立在飛沙中,如同華美的海市蜃樓。李天王忙不疊開口:“怎麽回事?這是哪裏?”

“是任朽生或是藥遮羅的記憶罷。”

正如李聲聞所說,李天王很快發現,就在他們身前幾步出,正有高挑的素色身影,孤身一人行走在飛沙中。

他們跟随者任朽生,很快來到那華美城池的門外,彩塑的夜叉天女繞柱而上,迎接着遠道而來的旅客。

任朽生毫不猶豫地踏入了城門,就在此時,一股紫色煙霧自門內噴出。高大的城牆也瞬間坍塌,露出這華美宮城的真容:盤踞在黃沙上的,只有巨大的赤紅花樹,它的枝葉間,有無數夜叉猿猴似的攀枝而坐。

它們見到那訪客被煙霧吞沒,桀桀怪笑起來,滿懷期待地等着煙霧散去,就如等待獵物落入陷阱。

沙漠中的狂風很快将煙霧吹開,煙幕出現的卻不是昏死的人類,而是無數柔韌的花枝。它們蛇一般彈出,将夜叉悉數綁住,扯下枝頭。

任朽生從花枝中走出,對這些夜叉看也沒看一眼,徑自走到樹下。

他本是漫不經心的一瞥,卻被樹幹上形似人體的紋路吸引了注意。盡管那人形高達十尺面目猙獰,卻五官四肢俱全,活靈活現,如同能夠呼吸。

“你……”任朽生開口,“……你會說話麽?”

那人形和他對視半天,就在他低下頭的瞬間,才嘶啞着嗓子說道:“會。”

任朽生道:“是麽……抱歉。”

他袖間花枝溢出,将那龐大的樹幹攔腰鋸斷。殷紅如火的樹冠轟然墜地,附着其上的人形發出了一陣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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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朽生問道:“你有名字麽?”

人形嘶啞道:“沒有。”

“你與夜叉為伍,面目也似夜叉,就叫藥遮羅罷。”

不管藥遮羅是否願意,他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東曹國的屬城蘇都匿識,也建在了他的身軀上。任朽生将它的根須和樹冠一并挪入禁地,在它的樹幹中挖了一個苗圃,在此死亡重生。

藥遮羅只是一棵樹,不能離開根須,因此不能走動。除了這禁地,哪也去不了。任朽生與他不同,有與人類一模一樣的雙腿和外皮,卻同樣不願意離開禁地。他只在必要的時候,離開禁地去主持蘇都匿識的祭祀,結束後再回到這裏來。

藥遮羅是他的囚徒,也是他安睡的床榻,重生的搖籃。

任朽生變得常常出門,是在幾百年後,蘇都匿識的第十四任城主繼位。第一次見過祭司後,這少年繼位的城主,就愛極了跟在祭司身後,甩也甩不脫。他會用花開了胡楊綠了孔雀河解凍了這樣的借口,邀任朽生出去散步,更會在任朽生閉門不出的時候,溜進禁地來找他。

藥遮羅初次見到曹深,就是他來擾任朽生清夢的時候。他見到花蔓滿身的任朽生和猙獰的藥遮羅,毫不驚訝,用歡快如枝上鳥兒似的聲調,叫醒了兩棵沉眠的花木。

藥遮羅甚至醒得比任朽生還要早。他睜開眼,看到的就是曹深那鮮活的标致形容。少年就似才抽枝的胡楊,柔韌而剛勁,笑起來眼睛裏都是初春孔雀河水的波光。

曹深的俊美充滿了生機,遠不同于他醜陋枯槁的形容。

而向來沉默寡言的任朽生,甚至對他笑了一笑。

“祭司大人,你怎麽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曹深爬上樹樁,坐到任朽生腳下的泥土上,“不過這棵樹上的人夜叉,可真英武。他叫什麽?”

“這是禁地,我應該禁止過城主出入。”

曹深滿不在乎道:“這兒沒有什麽城主和祭司。今日來尋任朽生看花的,是曹深啊。”

曹深走後,藥遮羅忍不住發問:“人類真的比我們更有朝氣麽?”

“但是人類的生氣,稍縱即逝。”任朽生道,“我們卻能一千年、一萬年,甚至更久地活下去。”

既然管不住曹深,任朽生只有放任自流,從此他來得越發勤快,幾乎日日都要前來。任朽生偶爾會與他說兩句閑話,諸如“今日是東曹男女尋覓配偶的盛典,城主不去麽?”

曹深出神道:“也是啊,我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了麽?”

任朽生一言不發地望着他,曹深便也笑嘻嘻地回望着:“我真想生上十個八個兒女,等我老了、死了,我的子孫就代替我千百年地陪着你。也許他們會和我長得有點像,是不是讓你記起,還有過一個曹深。”

任朽生嗯了一聲,曹深卻皺起了眉頭:“但我心裏想着你,去娶別的女子,對我的新婦也太不公平了。我還是自己老死,讓我的侄子侄孫陪你罷。”

任朽生押着他去找姑娘互訴衷腸,但不到半夜,他就甩脫任朽生,自己溜回了禁地。任朽生或許還在外面找他,仍未歸還。

“沒有名字的夜叉,你是不是看了我很久的笑話了。”曹深自顧自對他吐起苦水,“真羨慕你啊,不會老也不會死,可以永遠陪在他身邊。”

“但你年輕的容貌,卻能吸引他的注意。”藥遮羅回答道。

“原來你會說話!”

藥遮羅問道:“我可以碰一下你的臉麽?你走過來。”

曹深不明所以地照做,樹上夜叉伸出虬結有力的樹枝,觸摸他的臉頰:“我所缺的,就是它麽?”

反魂樹突然爆出濃郁的香氣,曹深搖晃了幾下,閉上眼睛卧倒在樹冠前。夜叉小心翼翼地剝下他的臉皮,戴在自己臉上。

殷紅的樹液包裹住這張臉皮,讓它嚴絲合縫地貼合在樹幹上。不一會,樹幹上的夜叉,變成了颀長俊美的青年。他肌膚柔軟,手腳靈活,只是背部嵌在樹幹中,不能離開。

他摸了摸自己臉,又伸長樹枝觸摸了一下面目全非的少年臉上的血肉,被燙得卷起了樹枝:“原來人類是這樣溫熱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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