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任朽生回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一幕。他不假思索地用花枝縛住藥遮羅,抱起曹深檢查他的傷勢。見他性命無虞,才松了一口氣,狠狠剜了藥遮羅一眼。

失去臉皮的苦主醒來後一點也不愁苦,他戴着幂離,依舊日日到禁地門邊報到,只是再也不進來了。而好不容易換來俊美容貌的反魂樹,卻徹底失去了任朽生的關注,他依舊睡在樹幹裏,但是一句話也不同他說,一眼也不看他。

他好像徹底成了沒有靈識的死物,不值一哂。

任朽生用他從未見過的耐心,裁下自己的花和葉,一筆一畫繪出一張嶄新的人面。在勾完最後一筆朱砂後,任朽生才和他說了那夜之後的第一句話:“我要取些血。”

他用刀一次次戳進反魂樹的樹幹,接滿一壺樹液,帶着人面離去。

“把我的臉奪走的也是你,讓新的臉長好的也是你。”曹深在禁地門口摘下幂離,露出總是挂在唇邊的滿不在乎的笑容。“我們扯平了。”

藥遮羅嘶聲道:“我做錯了麽?”

曹深對他笑笑,朝坐在祭壇邊的任朽生擠眉弄眼:“祭,司,大,人,換臉很痛,但我很聽話,可以讨點獎勵麽?”

任朽生問道:“你要什麽?”

曹深冥思苦想,最後歡快道:“我想要一對摩诃羅,一個長得像你,一個長得像我。我要給他們建一座行宮,讓他們千百年地坐在山頂,注視着蘇都匿識的盛衰。”

任朽生想了想,點頭答應:“我知道了。”

曹深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宮,他的臉才愈合,要靜養,不能久待。藥遮羅對他的背影說:“我真的錯了麽?”

曹深頭也不回:“對你來說,不算錯。就像狩獵兔子的我,也沒有錯。”

“那你為什麽不敢再進來了?”

曹深沒有回答,對他擺擺手,消失在曲折洞窟的盡頭。

留在禁地裏的只有藥遮羅和任朽生,後者挽起袖子,采集起了祭壇裏多餘的無啓骨。他駕輕就熟地将花莖刻好,拼成骷髅骨骼,在空洞的胸腹中裝入花朵雕刻的髒腑,再用花瓣貼在骨骸上做肉,用葉子覆在表面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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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化生童子,确實一個像他,一個像曹深。他似乎不敢停下來,做完了童子,又做了與他們體格相稱的衣服鞋履、床榻絨毯,一刻不停。藥遮羅和他搭話,他全部置若罔聞。

最後這些小玩意都被送給了曹深,任朽生百般叮囑他:“如果他們活過來,你不要驚訝。”

曹深笑道:“那可太好了。這個是我,這個是你,就像鏡中的我們。不如就叫空花、水月罷。”

“随你所願。”

曹深又一次前來禁地,是帶來了一個有趣的消息——大唐天子派遣宮廷方士,為遠在沙漠深處的蘇都匿識送來絲綢和糧食。二者在西域彌足珍貴,即使曹深是城主也很難買到。大唐來客盛情難卻,祭司理應前往赴宴待客。

推托不得的任朽生随他去赴宴,遠道而來的大唐天師,卻不請自入禁地之內。

他年紀輕輕,容貌是長安子民特有的精致華美,穿着一身白底圓領袍,前襟織着朱紅的寶相花團花。那刺目的紅在白衣上顯得格外突兀,就似葡萄美酒翻污了衣襟。而他腰間系着的白玉龍形帶鈎,與白綢幾乎融為一體,若非有金目點綴,混在成片白色中實在難以發現。

他還抱着一把弓,通體漆黑毫無雕飾的弓,和獵戶們用的最樸實無華的工具別無兩樣。但他抱着弓的姿勢,就似抱着一張昂貴的瑤琴。

“啊呀,我聽人說,蘇都匿識城的祭司,在禁地裏藏起了他的愛人。怎麽到了這裏,卻有一個城主,長在樹上?”

藥遮羅沉默無言,和人類交談,并無益處。但那白衣天師不依不饒,走得更近了些,将他上下端詳:“你雖然長着人臉,卻是棵樹?”

“你果然和蘇都匿識城主一模一樣,他在前殿飲酒享樂,你卻被關在暗無天日的洞窟裏,不覺得不公平麽?”

“不說話?你不想要醇酒美人?就連那個風姿卓絕、冷若冰霜的祭司,你也不想要?那位城主看祭司的眼神,卻滿是癡迷呢。”

藥遮羅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草木,本來不必這麽做。但聽到這句話,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臉。不速之客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啊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了。我有一樣的東西,可以幫你。”

他反手将那漆黑的弓打入了反魂樹的根須,他看似只是随手一擲,那黑弓卻如被千鈞之力錘入樹幹,徹底消失在它的樹根裏。

“你是什麽人?”

長安來的方士随口道:“我是來幫你的人。從此,你的身體,就是這把弓。”

他在虛空中一抓,便有銀色的絲線從樹幹中彈出,鑽進他的拳頭。他将這些銀線耐心地連接在藥遮羅的身軀上,如同給傀儡上絲弦。

無數銀線,将樹冠與樹根相連,大唐天師打了個呼哨:“完成了!我借口更衣出來找你,現在該回去了,不然祭司找來就不妙了。哦對了,這把射日弓的弓弦可以延伸百裏,将你連接在樹根上,你就随意在城中走動罷。”

藥遮羅伸出樹枝去阻攔他:“你為什麽要幫我?”

對方沉吟片刻,晃了晃腦袋:“我就是喜歡熱鬧,不行麽?”

不知過了多久,任朽生才披着月光回來,疲憊地登上祭壇。但他一眼就發現了樹幹之間多出的銀線,冷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照舊放出花枝,去試着挑着銀線。但他僅是輕輕一觸,藥遮羅就慘叫起來,似乎他挑起的不是外界的絲弦,而是挑起了他的皮肉。

藥遮羅的身周凝起明亮的光點,繼而拉長成銀光閃閃的利箭。但他對此一無所覺,依舊捂着臉哀嚎着。

“你怎麽了?”任朽生厲聲問道,他伸出第二根花蔓,去觸碰藥遮羅的軀體。

“啊——”藥遮羅凄厲地嘶吼了一聲,這如同一聲催動弓弦的指令,霎時萬箭齊發。

任朽生如往常一樣,招來花枝擋在自己面前,将箭矢盡數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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