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皮骨傘(四)

陰戲,他曾在書上看過這個詞,這世界上有給活人聽的戲,自然也有給死人聽的戲,陰戲便是給死人聽的,又稱傩戲。傩戲這玩意,早在商周時代就有了,是用來祝禱祭祀用的,後來漸漸往民間發展成活人死人都能聽。

林機玄曾經還找了幾個傩戲片段聽了,只可惜因為是個怪力亂神的玩意,保存得殘缺不全,聽了上段沒下段,只能大體琢磨個味道出來。

這回徹頭徹尾地聽了段陰戲,還要被邀請到舞臺上唱一段,林機玄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看着夏冉,問:“如果我不唱呢?”

“這可難辦了,千百年來還沒聽過誰敢推辭,大家都是鬼,閑得發慌的時候就靠聽聽這陰戲,你得罪的不只是我這一家,是這陰戲臺子底下坐着的厲鬼們。”被女鬼附身後的夏然言談間眉眼頗有些戲子的風韻,說出口的話卻瘆人得很,“到時候可就不是家宅不寧這麽簡單,小郎君仔細丢了性命呀。”

林機玄:“……”

“行,”林機玄點頭,正要往臺子上走,突然被人拉了手腕,他回頭一看,看到賀洞淵着急的面容。

他瞪着林機玄,低聲罵道:“我就沒見過你這樣嫌命長的!說你膽子大你還敢給我來這一出!?”

林機玄:“你怎麽在這兒?”

“我還要問你呢,跟我走。”賀洞淵死死拉着林機玄的手腕,林機玄能察覺到他掌心沁着濕熱的汗水,不由擡頭去看。

賀洞淵這回完全是個和尚扮相,一件白色的僧祗支,外套黑色燙金袈裟,總算有個高僧的樣子,只是短發有些淩亂,鼻梁上的眼鏡都歪斜了幾度,精致的臉龐上凝滿嚴肅。

“跟我走。”他又重複了一遍,死死看着林機玄,林機玄這才發現,他的瞳孔內居然有一圈不易察覺的紅色圓環,月光下,男人竟然生出一種身在無間卻法相莊嚴的凜然氣質。

林機玄心裏莫名一跳,理智壓過悸動,他對賀洞淵說:“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你知道個屁,你就是個憨批!”賀洞淵張口就罵,林機玄嘴角一抽,心想剛才肯定是青光眼了,居然覺着這傻逼玩意會冒佛光!

他翻了個白眼,掙開賀洞淵:“撒手!死禿驢!”

“叫我爹都沒門!”他伸手去劈林機玄後頸,想把他敲暈,卻被全力防備的林機玄躲過了算計,最後氣得念了句佛偈,在林機玄灌頂處輕輕一拍,禪印并入林機玄天靈。

林機玄慧眼一開,登時看到滿場滿座全是奇形怪狀的各種鬼怪,但詭異的是,無一例外全是動物。大家都擰着頭看他們,還有厲鬼抓了把桌上的瓜子磕了起來,沖他擡了擡缥缈的下巴,仿佛在說“甭看我們,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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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機玄:“……”

他別開眼,對賀洞淵說:“我早就知道,沒必要給我看這些玩意。”頓了頓,他又說,“算了,有也方便,看得清楚點。”

“你搞什麽?”賀洞淵真是琢磨不透他,他今日接到家裏通知,要他今晚子時來超度陰戲臺的厲鬼冤魂。族裏知道他武禪修得好,但佛經念得磕巴,還請了族裏一位長輩幫忙,賀洞淵提前過來查看情況,眼見着林機玄昏迷在屋外,再一聽戲臺上的動靜就知道這小子的魂魄肯定被陰戲引入戲院了。

要是普通人也就算了,大晚上的進這戲院進的是陽間的戲院,可林機玄是開了陰陽智慧的,稍一指引就會在陰陽分野的地方瞎徘徊。他看得出來,這小子是天師道的,雖有天賦,但根基不深,進這裏頭就是被一衆鬼魂耍着玩的,能不能囫囵出來還不知道。

想到這兒,心裏跟着了火一樣,賀洞淵想都沒想就化出金身,沖了進來,一看到滿場都被厲鬼坐滿了的壯觀場面,差點閃着腰。

這不是覺着命大就能解決得了的,這是魂魄都不想要了。

結果怎麽着?這小子就會跟他來氣,他開始後悔了,怎麽就想不開闖進來救他?讓他自生自滅去得了,還沒得個好臉色,難得發一次善心,怎麽就這麽難!?

“普度衆生的經文會念嗎?”賀洞淵正生着悶氣,聽見林機玄壓低了聲音問,“配合我一下?”

賀洞淵:“…………”心裏堵得慌,可不知不覺還是應了一聲,“……會。”賀洞淵的聲音咬碎在齒間,“你放心,為了讓你投個好胎,今天這《往生咒》我保準一個字都不念錯。”

林機玄被他這一身聖潔袈裟偏偏一臉憤世嫉俗的滑稽模樣給逗笑了,賀洞淵因為他這笑也沒繃住氣兒,直接給氣笑了,他真是碰見了油鹽不進的克星。

“怎麽配合你?”

“等下你就知道了。”

林機玄說完往臺上走,左右看了看,往舞臺中央那把太師椅上一坐,清了清嗓子。

底下一衆鬼魂們立刻收拾起姿勢,正襟危坐地準備聽戲。

林機玄冷笑一聲,開口清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賀洞淵神色一變,訝異地低呼:“山鬼?!”

林機玄放開了嗓子,純粹清透的嗓音彌漫在戲院的每一個角落,在唱完兩句後,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擺出青衣的站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身姿一扭,林機玄像是卷了兩道水袖,眉眼間帶起神秘色彩,他給了賀洞淵一個眼神,示意他配合自己。

賀洞淵被這個眼神驚豔到了,心跳登時如擂鼓,愣了好一會兒得了林機玄第二個夾帶刀子的眼神,才掐起佛訣,沉聲念誦起《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臺上有《九歌·山鬼》,臺下有《往生咒》,聲音融彙交雜,林機玄收尾時,賀洞淵正好念誦完最後一個音節。

再看臺下,滿場冤魂厲鬼皆化作點點星火奔往輪回。

萬千生命,重回歸途。

“下雨了。”

林機玄累得直接癱坐在臺上,他歇了一會兒,一只手遞到他面前,他擡頭看去,賀洞淵笑得沒個正經樣子:“挺能耐啊,小學弟。”

“你也不差,老學長。”林機玄握住他的手,被有力的手臂帶了起來,他腳步趔趄了一下,栽入賀洞淵懷抱,賀洞淵感受到懷裏人的脆弱柔軟,柔聲說:“老學長堅實的臂膀借你靠靠。”

林機玄忍俊不禁,再看臺下,夏冉像是沒有受到這些影響,舉着油紙傘,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們。

“呦,”賀洞淵吹了聲口哨,“釘子戶啊?這塊要拆遷了,給你安排好了地方,別賴着啊,地府福利待遇比陽間好多了。”

夏冉搖了搖頭,對林機玄說:“我有些話想對你說。”聲音輕微,幾乎散在了風裏,“只有你能幫我。”

“你是夏冉。”林機玄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林機玄出門時,被賀洞淵攔住,賀洞淵推了推眼鏡,說:“等我會兒。”他指間掐了佛印,身上袈裟的金光淡去了點,走出門外,在亂石堆裏拖出來具“屍體”,回頭沖林機玄招呼,“趕緊,新鮮的,還熱乎着,再晚就涼透了。”

那具“屍體”正是他的肉體,看來剛才果然如他猜想的魂魄受到牽引,進入了介于陰陽之間的魂靈狀态。“魂魄分去則人病,盡去則人死。”再晚點,他就算是死人一個了,得虧有替死傀儡護着。

又看到屍體底下墊着半片袈裟,林機玄知道是賀洞淵在保他魂魄完整,心想這人雖然整天一副老流氓的作态,人倒也不算壞,給他省了個替死傀儡。

林機玄踏出戲院的一瞬間,腦袋像是挨了一棒槌,眼前一黑,再緩過來的時候,他躺在賀洞淵的膝蓋上,頭頂黑金袈裟撐在風裏。

賀洞淵問道:“意識回來了?問你道題,如何解釋邁克爾遜-莫雷實驗中得到的光速各向不變的結果裏的速度疊加矛盾?”

林機玄:“……”

“這題是不是有點難了?不對啊,你是理論物理專業的,這是基礎。換個簡單點的,1+1等于多少?”

“滾。”

林機玄吞下道謝的話,直起身體,越過賀洞淵看到有個年輕男人正舉着把漆黑的大傘,儀态優雅地向他們緩緩走來,腦海裏頓時浮現一個詞——步步生蓮。

見到來人,賀洞淵立刻老實了:“小叔叔。”

“嗯。”

男人長得跟玉石一樣剔透,五官和賀洞淵很像,但賀洞淵有明顯的男性輪廓,尤其是眼神中有男人的侵略性,可眼前這人不一樣,他讓人很難分出性別,就連眼神都是平淡的,如同禪宗的觀世音,不問性別,生來就是濟世的。

他目光落在林機玄身上,伸手在林機玄靈臺輕輕一拍,林機玄便感覺一股幹淨氣息灌入體內,方才靈肉分離的後遺症頓時消失不見。

“謝謝。”他活動了下身體,沒有任何不适。

“不必,你這次立了大功德,短期內必有福報。”男人說完,目光落在夏冉身上,夏冉畏懼地藏在林機玄身後,就連手裏的油紙傘都在不停顫抖。

林機玄說:“她是我的委托人。”

“如此。”不搶生意這是行規,賀解蓮便不再說什麽,只從手腕上取下一串佛珠,拆了一枚遞給林機玄,“送她,可助她恢複生氣。”

“不用,”賀洞淵擋了他的手,“我給,小叔叔的修行珠未免太大材小用。”

他挽起袖子,取下兩枚佛珠:“随身戴着就行,別弄丢了,這可是我的修行珠。”

“兩枚?”林機玄問。

“一枚給你,免得下回你命真的沒了。”賀洞淵別開臉,小聲嘀咕。

“那多謝了。”好東西,林機玄自然是來者不拒。

賀洞淵将另一枚遞給夏冉,瞳內映出紅蓮火,他挑起唇角,警告道:“人心向善,否則——苦海無涯,還是早登極樂的好。”

林機玄:“……”

貴禪宗就是如此普度衆生的?

待林機玄帶走夏冉後,賀解蓮笑着問道:“小淵身負菩提心,修行珠比我的珍貴萬千,平時磕了碰了都懊悔自責許久,怎麽今夜如此大方?”

“沒什麽,”賀洞淵低頭咬了支煙,沒找到打火機,臉色逐漸轉成青灰色,賀解蓮臉色一變,指尖掐出紅蓮火替他點了煙,幾口神仙煙下去,賀洞淵臉色逐漸恢複過來。

他狠狠悶了一口煙,說:“瞧他有意思,不想他那麽早死,枯燥地活着挺沒意思的,找點樂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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