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連環訂單(二)

賀洞淵當機立斷開了靈視,能清楚地看到厲鬼的動态,他在狹窄的空間內左沖右撞,全然不顧那些攔在眼前的碎石瓦礫,鎖定了厲鬼。

有他前去追厲鬼,林機玄非常放心,他仍留在原地,仔細觀察着這個摩睺羅。

大千萬物,皆有生靈。人生時,靈在血肉,人死後,靈歸于天地,謂之魂靈,這是介于人與鬼之間的一種狀态,非人非鬼,既不能往生,又不能複活,是一種非常脆弱的狀态。

然而,魂靈既像人又像鬼,以鬼魂的狀态,有人的思想與情感。

他猜,那鬼嬰還未真的變成鬼魂,此刻附身在摩睺羅裏的應該是那孩子的魂靈。

林機玄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拿出一看,是趙昌平給他發來的消息,這條消息幾乎塞滿了一整個屏幕——

“我爺爺在我出生前就沒了,是病死的,那個摩睺羅是奶奶懷孕時送給她的。奶奶說過,那個孩子如果能順利生下來的話,我要叫他一聲大伯,可惜被她不小心滑胎滑掉了。奶奶總是把這個摩睺羅當成那個孩子,和他說話,早年嚴重的時候,甚至覺着大伯的魂魄就附在那個摩睺羅裏,平時吃飯都會将它擺在桌面上,放上一個碗。後來情緒才漸漸穩定下來,偶爾會将摩睺羅拿出來,和他說說話。”

後面緊跟着一段內容。

“我日子過得渾,也不太願意跟一個太老婆說話,平日跟奶奶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一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借由這個摩睺羅懷念她那個還沒見過這個人世的孩子,等她去世之後,我才明白,她幾乎把自己所有對兒子和子孫的感情都寄托在這個摩睺羅上了。是我不孝。”

寄情。

他大概明白了。

老太太将自己的感情寄托在摩睺羅裏,便賦予了摩睺羅靈性,那本該成為鬼嬰的尚未成形的孩童的亡魂在老太太的情感下漸漸脫離了厲鬼的模樣,成了單純的靈。

他在摩睺羅裏聽着老太太細微瑣碎的情感,接收了一個平凡而又孤獨的老人所有的喜怒哀樂。

可悲的是,這樣一個比玻璃還要脆弱、通透的存在有着能感知萬事萬物的細微敏感,卻永遠突破不了生與死這最大的阻礙,被困在摩睺羅裏,只能任由情感充溢胸腔,毫無作為。

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吧。

而現在,一個陶土制的娃娃竟然會流下眼淚,應該也是寄情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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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機玄不是這個鬼嬰,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就是這個厲鬼的孩子。

這麽多年,厲鬼被困在這棟公寓,鬼嬰附身在摩睺羅裏,那麽近的距離,卻像是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一樣,徒勞相對了多年。

一時之間,他心裏情緒複雜,印象裏……他沒有這個印象,有關父母的所有印象,所有來自家人的感情都是出自那個老東西,那老得不正經的男人不像是一個應該尊敬的長輩,活像是個沒糖吃就要鬧個天翻地覆的頑童。

他抽煙、酗酒,喜歡吹牛皮,說大話,經常完不成自己允諾的事情,還記不清他的生日。等林機玄學會自己做飯之後,那老東西飯都不做了,躺在床上裝半身不遂扯着嗓子要吃飯,不吃飯沒力氣出去賺錢。這樣一個讨人厭的老東西卻給了他兒時所有的溫暖。

那是他的爺爺,會放學接他回家,在他做噩夢的時候哄他,帶他出去放風筝、捉螞蚱,告訴他哪怕沒有父母的孩子也能健康快樂地長大。

為什麽就……突然消失了呢?

林機玄壓下喉頭的哽咽,他知道自己現在會有這樣的情緒波動也是寄情帶來的效果,老太太遺留在摩睺羅上的情緒太過強烈,感染到了自己。

他不該現在難過。

林機玄緩了下情緒,将摩睺羅握在手裏,一只手收起人皮骨傘,忽然發現周圍像是有什麽風吹草動,他敏銳地回頭一看,那是來自花壇的方向,好像有人在黑暗中窺伺着自己,眼神銳利,卻轉瞬即逝。

現在是淩晨四點,坍圮成廢墟的公寓樓隐藏在黑暗裏,數十步遠外是閃爍着微弱燈光的路燈,所有形跡都會被隐匿在這樣的黑暗裏,但借着黯淡的星光,他依然看到了一個人影的輪廓。

迅速地消失在廢墟拐角。

就在這時,賀洞淵追着厲鬼去的方向忽然傳來巨大聲響,林機玄蹙眉,快步追了過去。

“怎麽回事?”林機玄問道。

不遠處,男人高大的身影煩躁地走來走去,試圖找一個落腳點,但被橫亘在眼前的亂石攔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漢界。

賀洞淵說:“這裏亂石太多了,鬼怪可以自由穿梭,但人不行!”他惱火地指着亂石堆後一個飄蕩的鬼影,說,“藏那兒去了,媽的,就該讓人早點把這兒夷為平地,看她往哪兒躲。”

遠遠看過去,林機玄看不太清那鬼的樣子,只是一團孤立無援的虛影,藏匿在亂石中間。

“得抓緊,”林機玄說,“免得又找不到影了。”

找了塊還算平坦的地方,林機玄把摩睺羅立在上面。

小巧的摩睺羅安靜地站在平坦的石塊上,像是個家庭圓滿的孩子。

賀洞淵頭一回瞧見這種小玩意,問道:“你這個幹嘛用的?裏面還藏着個靈。”

“你能看見?”

“我開了靈視,”賀洞淵說,“是人是鬼,什麽都能分得清。”

林機玄側目去看他,朦胧月光下,賀洞淵瞳孔中嵌着一圈紅色的環,不知道是不是用眼過度,眼白位置冒出幾根血絲,看起來頗有些是鬼非人的猙獰,看着比那厲鬼還危險。

“你眼珠要爆炸了,”林機玄說,“歇一歇?”

賀洞淵:“又不是炸彈,哪那麽容易爆炸,”他頓了頓,說,“不過是有點累。”

林機玄忍俊不禁,板了臉對那厲鬼說:“你一直在這裏沒走,是不是因為你感知到你的孩子還在這裏?”

厲鬼身影晃動了一下,卻仍是警惕地沒有靠近。

林機玄說:“它就在這裏,當年你被推下樓後,你的孩子承受了你的怨氣,化成了鬼嬰,機緣巧合之下,它附身在這個摩睺羅裏,被老太太收留,感化成了靈。如果你願意,可以帶着他一塊去往生,我們願意幫你超度,也許來世你們還能做母子。”他不用等厲鬼回應,話鋒一轉,“但是你不願意吧?這麽多年,你一直沒有放下心裏頭的怨恨,你痛恨那個人,如果沒能殺死他,你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你又知道什麽,”女鬼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永遠也無法理解我心裏的恨——我恨他,他殺了我!他一邊說着愛我,一邊将我推下了樓!!!”

“小心點,”賀洞淵身體肌肉緊繃,佛珠緊緊握在掌心,“她身上鬼氣漲得厲害。”

“沒關系,”林機玄壓低了聲音說,“就怕她不漲,這裏地形不好,如果她真的對我們的話毫無反應地藏了起來,對我們來說反而不好找。你應該不會毫無準備就過來這兒幹這種蠢事。”

“小學弟,”賀洞淵挑了眉說,“你現在已經挺了解我了嘛。”

林機玄一聽他這沒正經的腔調就懶得搭理,他給賀洞淵打了個眼神,兩人四目相觸間,已然明白了彼此的意思,并飛快達成了共識。

林機玄繼續刺激厲鬼:“可就像是我說的,你再痛恨也沒有用,你離不開這裏,他也絕對不會回這裏。如果我沒猜錯,他是激情殺人,沒有任何一個激情殺人的兇手還會回頭來到他失手錯殺人的現場,因為只要看到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就會勾起他曾經醜陋的過去,備受道德的譴責。而他現在——一定活在光鮮亮麗裏。”

他冷淡地看着那個身上開始蒸騰開鬼氣的厲鬼,嘲諷地笑着說:“習慣了光明的人是不會再踏足黑暗的,你生前等不到他,死後依然等不到。”

“來了!”林機玄話音剛落,厲鬼猛地向他沖了過來,她心底所有的怨恨都化作這孤注一擲的一擊,然而還未沖到眼前,便遭遇漫天佛光。

賀洞淵不是傻子,看似是貿貿然在這裏叫嚣着逼迫女鬼對他使用言咒,其實周遭早就布好了天羅地網。他幹這行少說也有十年了,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後,他想順利活下去,靠抽那麽幾口香火是不夠的,他要積德,積大量的德,保證自己身體裏的佛光不滅,他才能有幸喘上一口氣。

這麽多年過去,他早就清楚應該怎麽跟這些東西打交道。

比跟人打交道更簡單。

不服,打到他們服,再不服,直接度化!

佛光在地面閃閃發光,好似一連串平鋪開的電流,巨大的卍字文将整棟廢墟都包裹了起來,将女鬼照耀得無處遁形。

賀洞淵手持降魔杵,在地面猛然一擊,萬千佛光急速向女鬼奔湧過去,張開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天羅地網。

林機玄這是頭一回看到賀洞淵亮自己的真本事,在他印象裏,這個人平時好像除了“無能狂怒”也沒做過什麽實在事,手裏頭挂着一串佛珠既能擋鬼又能擋災,遇到事情甩兩下,罵人的聲音比雷都響。

這回看來,這人确實是有狂傲的資本,最起碼現在這佛光的動靜比他平時罵人的喊聲大。

男人立在勁風裏,一身襯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瘦削的臉頰如刀鋒般銳利。

林機玄覺着今晚這事用不着他了,可隐約還是有不安的感覺。

剛才那一瞬間他看到的影子究竟是什麽人?除了他們,誰會大半夜的不睡覺還跑來這塊廢墟。

他下意識回頭四下掃看,卻看到地面上,從廢墟石碓裏傾斜出來的人的影子。

影子逐漸向他靠近,一個已然被吓得木讷的青年男人怔怔地站在他們面前。

“鬼……是鬼……”他發出虛弱的聲音,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滿臉都是撕裂三觀的震驚。

他像是毫無意識,走進了佛光裏,将逐漸收攏的天羅地網撕開了一個突破口。

“媽的,哪兒跑來的神經病!”賀洞淵見狀喊道,“把他弄走!”

女鬼也發現了他的存在,在漫天佛光裏,她看清了那人的樣子,下一刻,她發出了玉石俱焚的尖銳叫聲,不顧一切地沖向了那個人。

林機玄悚然一凜,下意識将男人撲倒在地,反身打出一張五雷符,女鬼根本不管符咒會對她造成多少傷害,就如同一個深墜深淵多年的病患,在死亡前的最後一秒抓住了最後的一線光明。

但那終究不是真正的光。

“媽媽——”摩睺羅內忽然傳出了清脆的聲響,女鬼前沖的動作一滞,賀洞淵緊随而來,一長串懸在手臂上的佛珠被他甩了出來,将女鬼盤繞在佛珠內。

“媽媽。”摩睺羅又呼喚了一聲。

女鬼轉頭看着被放在石塊上的摩睺羅,眼神一寸寸柔軟下來。

“鬼……女鬼……是女鬼……”男人像是回了魂,在寂靜的夜裏發出尖銳的慘叫聲,這一聲勾起了女鬼對他的注意力——她猛然轉頭,長發淩亂,雙目赤紅地看着男人。

林機玄見狀,直接撈起被他撲倒在地的那人,用力地給了他一拳。

這一拳打得兇且狠,用了十足的力氣,男人被打得眼冒金星,臉頰頓時高高地腫起了一塊。

女鬼當即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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