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連環訂單(三)

賀洞淵也懵了。

他知道這小學弟不太講道理,但沒想到會突然動手打人,但他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動手,嗯,一定是這個被打的人有錯。

林機玄拎着那人的衣領将他撈了起來,狠狠地掼在一旁的石塊上。

他指着男人問:“是他吧,當年把你推下樓的人。”

“是他……我等到他了,”女鬼看着男人的面容,說,“可惜沒能殺了他。”

“媽媽,”摩睺羅內的靈是一團小小的虛影,它發出脆弱而不堪一擊的聲音,“我好想見你,媽媽。”

女鬼哀苦地望着那團虛影,又怨憎地看着男人,她在多年的堅持終成一潰的不甘和重溫天倫的希望間不斷搖擺。

林機玄知道,內心有執不是那麽容易放下的一件事,他嘆了口氣,說:“投胎去吧,人世有人世的法理,這個人會有他該有的下場,也許五年前,他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但五年後的今天,他不會再有機會逃脫罪責。這個站在你身後的人,除了是個頭發多餘的和尚以外,還有個人前的身份。”

被點名的賀洞淵很樂意向女鬼分享自己另一重身份:“你好,我是一名律師,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用一百種合法的方法把他弄下去陪你。”

林機玄瞪他一眼,賀洞淵微笑着,看不出一丁點玩笑的意思,滿臉都寫着“我就是可以”。

賀洞淵又笑着說:“美女,不過其實這兒也沒有你選擇的餘地,确切來說,要麽是去投胎,要麽就魂飛魄散,我也有一百種合法的方法把你弄得支離破碎。”他輕輕一笑,眼神在摩睺羅上漫不經心地撩了一眼,“可他不願意,我瞧着這胖娃娃順眼,想給他一個沒得到的家。”

女鬼一怔,猶豫了很久,終于移開怨憎的視線,她張開雙臂環抱住那團柔軟的影子。

她選擇成全自己。

賀洞淵在一旁沉聲念起了往生咒,摩睺羅裏的影子和女鬼一點點變得暗淡,消散于漫天晨光,她看着林機玄,嘴裏好像說了什麽,但聲音糅雜在風裏,被晃碎成了一片影子。

在徹底散去的剎那間,摩睺羅發出清脆的聲響,碎裂開來。

賀洞淵長出口氣,總算是結了這個單子,随便往背後的石塊上一靠,把靠近領口的襯衫扣子解開,胸口的肌膚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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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折騰出了一身汗,伸手扇着風,問道:“你這出其不意的一拳把女鬼打蒙了,你是怎麽想到用這招緩解她的怨氣?”

“沒想那麽多,”林機玄說,“單純看他不順眼,本來沒那麽複雜,偏偏要在那邊鬼哭狼嚎,送上門找打。”

賀洞淵:“……”賀洞淵神色複雜地看着林機玄,緩緩地比了個大拇指。

男人恢複意識,滿腦子都是剛才見到的畫面,他掙紮着要跑,被林機玄死死按住,賀洞淵上前問道:“你為什麽大半夜跑這兒來了?說實話。”

“我……我聽說這裏要拆遷了,來看看,”男人顫抖着聲音說,“其實多年以來我一直記着瑤瑤,瑤瑤就是你們剛剛收伏的那個厲鬼。大師們,你們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殺瑤瑤的。”

他的臉被打腫了,說話含糊不清:“當初瑤瑤意外懷孕,我是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的,可是現實不允許,我沒辦法,只能讓她把孩子堕掉,堕胎錢我願意出的,大師,我也願意陪着她,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改變,除了這個孩子會消失。可她不願意,她藏在這個偏僻的公寓裏,不讓我找到她,她一定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可這有必要嗎?!”

他神色變得有些猙獰,胸口急劇起伏,聲音都跟着顫抖了起來:“生下這個孩子又怎麽樣?她要當一個未婚媽媽嗎?她那時候才二十歲,大學都還沒畢業,沒有經濟來源,怎麽帶這個孩子?學校裏的人又會怎麽看她?她太傻了,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我不可能要這個孩子的——”

這話一出口,他登時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聲音戛然而止,緊張地看着林機玄他們。

“是我的錯,”見林機玄他們沒有反應,男人繼續說道,“當初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發現她在這裏的時候我第一時間來找她,她見到我吓到了,一路跑到天臺,我想和她好好說話的,可她不聽,她一定要生下這個孩子,最後争執間,她不小心跌下了天臺——那時候半夜三更,下着大雪,我吓壞了,我真的沒有把她推下去,大師你們相信我,她怨恨我,只是以為是我幹的,我沒有這麽做,如果我真這麽做了,我還是人嗎?!那是兩條生命啊!”

“能這麽做的确實挺畜生,”林機玄意有所指地說,“五年來,你一直沒有回來?”

“我怎麽敢回來?從那天起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我總是能夢到她不小心摔下去時看着我的樣子,雖然我沒有将她推下去,但畢竟我眼睜睜看着她跌落的,我沒來得及救她,也是我把她逼死的,我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他忽然局促不安地說,“大師,我能上個廁所嗎?我被吓得要尿褲子了。”

“好,”賀洞淵跟林機玄交換了個眼神,說,“我帶你去。”

“謝謝大師。”男人忙跟上賀洞淵。

天還未亮全,四周圍的建築浮在朦胧的夜色裏,如同一幢幢虛幻的鬼影。

公寓不遠處是一個公共廁所,被附近的高樓大廈壓着,佝偻地縮在一個晦暗的角落裏。因着地理位置偏僻,常年稀松管理,靠得稍微近點都能聞到一股子排洩物的臭味。

再過一個小時,城市裏最早的一批人就要開始為生計而奔波,這座城市又要變成白日裏光鮮亮麗的模樣。然而無論再怎麽披挂着繁華的外衣,也終究有一處藏污納垢的地方。

去廁所的路上,這個自稱方凱的男人跟賀洞淵聊了很多東西,他說:“我就讀于A市師範專業,畢業後考了個教師資格證,現在正在一所初中當數學老師,瑤瑤跟我認識那會兒,我正在考核的關鍵時期,确實不方便要這個孩子,你也知道,現在教育機構對老師的品行抓得很嚴,如果讓學校知道我跟瑤瑤的事情,我可能會通不過那個考核。我跟她商量,希望不要這個孩子,但她不肯,堕胎能有多麻煩呢?”

他說這話時,賀洞淵點煙的動作頓住,微眯着眼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個在黑暗中幾不可見的譏諷笑容。

他低着頭,只顧埋首回憶自己的過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是情非得已:“我家裏條件不是很好,父母都在農村,我好不容易考上一個還不錯的大學,熬到順利畢業,找了一份比較輕松體面的工作,我不想辜負家裏人的期待。這些事情你大概不能理解,大城市裏有很多像是你這樣生來就有養尊處優的資本的人,但更多的是像我這樣從貧窮的底層一步一步熬上來的,那些光明的前景幾乎是肉眼可見,沒有人能夠拒絕。”

賀洞淵向來不耐煩聽別人講自己內心的苦悶,也許他說得對,并非所有人都能有一步登天的出身,但比起所謂的從貧窮一步步熬過來的人,更多的還是腳踏實地地活在這個世間的普通人。

但這次他的耐心似乎格外好,聽着男人說着他滿腹的牢騷。

“我很愛瑤瑤,我把她當成我人生的伴侶,大師,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像有個人能站在你身邊替你撐住快要坍塌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她,那次的意外對我來說是人生永遠也無法忘記的痛楚,她跌落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如果現在能回到過去,我一定拼盡全力抓住她。我本來打算這輩子不會再回來這裏了,将這裏塵封成一段被所有人忘記的記憶,但聽說這裏要拆遷,我還是忍不住回來看看——瑤瑤懷孕的時候獨自生活的地方,她該是很珍愛這個孩子,如果能,我知道這種想法很可笑,”他垂着眸子,笑得苦楚,“但我還是想說,如果能回到過去,我不會逼迫她一定堕掉這個孩子。”

“廁所到了。”賀洞淵站得遠遠的,避開那股刺鼻的惡臭,男人吸了吸鼻子,蒼白的臉上眼眶通紅,他點了點頭,走進廁所。

賀洞淵在門口等着,他仰頭看了一眼這座即将蘇醒的城市,沉沉地吐出了一口煙霧。

過了十幾分鐘,男人依然沒出來,賀洞淵蹙緊眉頭,靠得近了點,在外面喊道:“喂。”

沒人回應,廁所裏面一片安靜,他把煙頭掐滅,走進廁所。

臭味撲鼻而來,反胃的感覺直沖咽喉,賀洞淵全身繃得像是塊鐵板才忍住逃離這裏的沖動,他憋着嗓子,鼻音很重地喊道:“喂,你死了啊?”

廁所裏面空空蕩蕩,已經壞了的水龍頭裏滴滴答答地墜着水滴,被灰塵堵死的天窗漫進來唯一的光線。

他掏出手機照明,光線裏漂浮着塵埃,賀洞淵打開了第一道門。

沒人。

他察覺到事情不對,轉而又去開第二道門,在開門的瞬間,一張臉突然沖到眼前,手機燈光照射到一片瓦亮的金屬上,冷光在眼前一晃,賀洞淵下意識眯上了眼睛,濃重的喘息聲壓迫過來。

林機玄在現場排查有沒有遺漏的地方,按理說,把女鬼超度走後,訂單就該完成了,可是還沒有,他在想自己遺留了什麽,作為這訂單非常關鍵的一環。

天空一點點變亮,夏天的夜晚異常短暫,他坐在亂石堆裏,将這件事情颠來倒去的反複盤。

唯一值得深思的就是方凱為什麽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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