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連環訂單(十三)
林機玄打車前往趙昌平所在的地方,那是個鮮少有人來的跨河橋洞。
A市地勢平坦,河道水流并不湍急,沉甸甸的一汪在夜色裏像是一條反射着粼粼月光的綢緞。
拱起的橋梁上還有車在夜行,偶爾發出滴滴的喇叭聲,在靜谧的夜晚顯得格外刺耳。
林機玄到的時候,正看到趙昌平雙手抱膝,攢成一團,周身埋在橋梁的陰影裏,像是只孤獨的野獸。
他放緩了腳步靠近過去,似乎超越了趙昌平的安全距離,男人突然擡起頭,沖林機玄露出一個兇惡的表情,林機玄退後一步,剛要開口,卻聽見趙昌平吊着嗓子說:“畜牲!你取走這筆錢後讓我們怎麽活?!”
林機玄一蹙眉頭,下一秒,趙昌平又用粗啞的嗓音說:“老不死的,這筆錢你們留着也沒用!活這麽大歲數已經夠本了!”
他緩緩站起來,擡眸看着林機玄,眼神裏透出一股子兇狠的味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還藏着一筆錢,我是你們唯一的兒子,這筆錢不給我你們還想給誰?!”
林機玄以為他要沖過來,手裏握着掄腦袋上絕對能把人掄暈過去的人皮骨傘,沒想到,嘴裏說着胡話的趙昌平突然又嘤嘤嘤地哭了起來:“不孝子……這筆錢是你爸媽留着治病的呀!你爸身體不好,萬一有個好歹你讓我們怎麽辦,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不孝子呀!?”
趙昌平說完,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林機玄:“……?”他看懵了,大老遠趕過來,林機玄做好了跟一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搏命的準備,卻沒想到看到了這麽一出瘆人又荒唐的鬧劇。
這出鬧劇還沒結束,趙昌平像是一人分飾了三角,角色之間完美銜接,哭笑打鬧,一應俱全。林機玄看着看着,瞧出了幾分端倪,突然想起連環任務的第五環——【白發與黑發】:每一個寂靜的午夜,那團黑發與白發仍舊糾纏在一起。
眼前這場面不就跟馮覃死前差不多嗎?
他想到一個可能,趁着趙昌平不備,倒握傘柄,直接把趙昌平就地敲暈。
世界和平。
要是有人恰巧路過看見這一幕,少不了腦補一出殺人抛屍的大戲。
不過,令林機玄沒想到的是,趙昌平人高馬大,又是常年幹體力活鍛煉下來的體格,意外得對林機玄的攻擊毫無反抗之力。等他昏迷後,林機玄才發現,他的生命體征都不太正常,生命力被蠶食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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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麽短短一個小時。
趁着趙昌平陷入昏迷,林機玄仔細查看他身上的痕跡——皮膚粗糙,身上有些陳年舊傷,新近一道傷口在手掌靠近手肘的位置,像是被什麽劃出了一道口子,傷口已經愈合了,結出一小塊痂,呈現出烏黑的顏色。除此之外,他身上有沒擦幹淨的血跡,也是深黑的顏色。其他看起來倒是正常得很。
林機玄取出桃符,放在趙昌平額心,桃木驅邪,百鬼畏桃,在桃符上的神荼與郁壘兩座大神的壓迫下,趙昌平體內的鬼魂逐漸被逼了出來,林機玄擡頭看着飄蕩出來的魂魄——那是一團黑與一團白扭曲在一起的鬼魂,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鬼氣跌跌撞撞地盤繞扭曲,在過去的五年後,仍舊糾纏不清。
那團鬼魂內仍在傳出聲音——“你們不給我是吧?那我自己找!我今天就是把這個家翻成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這筆錢!”
“孽子!今天不可能讓你拿走的!”
“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讓開!礙事的老家夥們!”
“你快滾!我們就當沒有生過你這個兒子!”
“我就不信找不到了……對了,房産證,房産證在哪兒?!老東西們,你們把房産證藏哪兒了!”
林機玄冷冷地看着,趁着那團黑色的霧氣飄蕩出去之後,飛快打出一張五雷符,那團已然沒了自我意識的魂魄在五雷符的擊打下蕩然無存,剩下一團白色的光陷入沉默。
它蕩漾在夜色裏,映出兩張蒼老的面容,孤弱無力的老人依偎在一起,像是兩盞殘燭冷燈。
林機玄嘴角微微繃緊了,他看着老人,唱出了超度的九歌。
舊手機在口袋裏嗡鳴了一下,林機玄取出看了一眼。
“恭喜完成連環訂單第五環【白發與黑發】,請繼續進行第六環訂單【隐匿的未知】:本訂單為特殊訂單,需要完成訂單接取條件,第一項條件完成前置五環訂單(已完成);第二項條件獲取訂單關鍵詞,請輸入關鍵詞:(關鍵詞一)、(關鍵詞二)、(關鍵詞三)。
注意:本訂單為限時訂單,一旦輸入正确的關鍵詞即開啓訂單,需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超時視為失敗,本次連環訂單也将随之失敗,請合理安排好時間。
三個關鍵詞?林機玄思考了片刻,嘗試輸入第一個關鍵詞:金色面具,随後又輸入第二個關鍵詞:五行煞,到了最後一個,他猶豫了,回顧整個事件,似乎沒有一個能和金色面具與五行煞并列成為關鍵詞的。
還不着急,這個連環訂單給他的時間是七天,最後一個隐藏的訂單是二十四小時也就是一天,他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思考最後這個關鍵詞,而且萬一自己嘗試成功了,訂單猝不及防得開始,他不一定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想到這兒,林機玄叫醒了趙昌平。
姜憑風沒想到會是這個回答,他萬分稀奇地看着賀洞淵,問道:“他?是誰?你是不是戀愛了?”
賀洞淵毫不掩飾地笑了下,說:“姐夫,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我怎麽了?”姜憑風有些心虛,岔開了話題,“你确定要查這個金色面具?這在分局內幾乎是副局級別的權限才能查看的檔案。”
“當然,”賀洞淵說,“不然我吃飽了撐的在這兒跟你耗了這麽久。”
“好吧,”姜憑風嘆了口氣,說,“你應該知道,十年前有個代號為天魔的案件,金色面具和這個天魔有關。”
“和天魔有關?”賀洞淵的神色一下子擺得萬分正經,“那我怎麽一丁點都不知道。”
“這是後續事件,”姜憑風說,“天魔有一衆信徒,信奉的宗旨是‘人生皆苦,苦海無涯’,基礎的原點便是佛家的八苦。”
“八苦……”賀洞淵沉聲說,“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
“是,”姜憑風說,“這八苦是人生最苦,八苦之下還有數不清的小苦,所以,求得解脫的根本是生不為人,只有一條——死,他們稱此道是浮屠道。”
“浮屠道?勸人赴死?”賀洞淵冷笑,“本末倒置,真是可笑。”
“具體怎麽樣我也沒有足夠的權限查閱卷宗,但是聽副局和局長聊天提起過。這個組織的信徒都戴着金色面具,面具上的花紋是蓮紋,意味着靈魂孕育之處。”
“一聽就是個邪教組織,怎麽會有人信?”
“你也知道,天魔雖代號是天魔,但他本質還是個人類,由人成魔,人類是最了解自己內心的所有陰暗面,世界上有許多莫名其妙的邪教組織,總能培養出來一兩個奇奇怪怪的信徒。”姜憑風是純粹的文書方面的工作,每日都浸泡在各種事件與檔案當中,自然是見怪不怪。
賀洞淵陷入沉思,這次案子相當複雜,牽扯到了天魔就不是B級A級這種簡單的等級了,當年天魔一役折損了數不清的天師,佛道兩脈元氣大傷,天魔已經正法,可信徒依然活躍在這世間。
誰也不知道,在他和姜憑風說話這一剎那,會有多少個藏在暗處的信徒正虎視眈眈地看着這個世間。
從口袋裏摸出煙,賀洞淵垂眸把煙點上,姜憑風蹙了眉頭,說:“抽煙對身體不好,你該把煙戒了。”
“不抽才對身體不好,”賀洞淵淡淡的說,“再說你以什麽身份管我?”
“你……”
“我說了,我不缺朋友,我缺姐夫。”賀洞淵擺擺手,說,“為什麽我沒聽說還有信徒這回事?”
“影響太大,”姜憑風說,“只是小範圍內的人知道,沒有傳播。不過我聽說,浮屠道的信徒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而且現在這個時代,也沒多少人相信什麽輪回之類的說法。”
“所以才是解脫,”賀洞淵眼神冷淡,他看向窗外,月光打在他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寒霜似的冷意,“這是——徹底的解脫。”
姜憑風一怔,心情轉瞬變得沉重,他嘆了口氣。
賀洞淵吸了口煙,半眯着眼吐出一口煙霧:“有些人活着掙紮在欲望的泥潭裏自然想求個徹底的解脫。色、受、想、行、識,亂花迷眼,佛門講五蘊皆空,可連大乘高僧都難以做到不為所動。早年間,禪宗內傳衣缽,以契證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随後,禪宗分脈,分成南宗與北宗,最重要的衣缽象征便變得好似沒那麽重要;再往後,佛講空,講無,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我兒時不明白什麽是佛,也不明白什麽是禪,但是後來頓悟了。不執便是佛,心便是佛,佛即是心。所謂浮屠道,應該是破執之道。”
見慣了賀洞淵的漫不經心和纨绔做派,姜憑風這還是頭一回聽他說這些,不由想起陳副局對賀洞淵的評價。
——這是個能讓蓮華佛燈在胸膛裏長燃不熄的人,是生來便該傳承大智慧與大慈悲的人。
哪怕他生就一身反骨。
姜憑風心裏生出敬佩,正要說話,卻見那人方才的正經轉瞬間煙消雲散,他沖姜憑風不懷好意地笑了下,說:“可惜我大概是悟不到浮屠真境了。”
姜憑風詫異地問:“為什麽?”
賀洞淵的手掌輕輕地觸碰在自己的心口,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溫熱胸膛下跳動着的心髒,那裏面飽含熱情,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訴說對另一個人的渴望。
他笑着說:“我心裏有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