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夕陽大道

這一次我在監獄裏呆了足足四十八小時。

失去自由這回事,真的非常人難以忍受,想要犯女幹作科的年輕人沒有真本事就不要随便出手好嗎。我想我大約是這個城市甚至全國唯一一個主動對警察投懷送抱的嫌疑人。

鑒于我強大的非暴力不合作能力,整個警局都沉浸在低氣壓裏。

他們換着人過來送了六次飯,一次比一次精美,以至于隔壁間的光頭少女敲着牆壁問了我幾次,“你不喜歡啊,要不要跟我換?”

鄭警官的同事們幾乎個個都是見過或是聽過我的——當然聖誕禮物是沒有白送的。連他的長官也親自過來看了我一次。他們沉默半天,紛紛問我住的習不習慣,問完之後又覺得這個問題不怎麽上檔次,于是陷入自我沉默,最終都嘆口氣離開了。

而鄭彧警官,自前天傍晚對我錄口供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一直表現的剛正不阿,理智客觀,公事公辦。看樣子男的和女的就是不一樣,假如今日我與他身份異位,斷然做不到将他铐在對面,然後面無表情的問出一個一個問題。如果我沒記錯,我們的對話如下:

鄭彧:慈善拍賣商會上,你單獨見過夫人?

琶沫:是的。

鄭彧:你們聊了些什麽?

琶沫:衣服,鞋子,首飾,男人。

鄭彧:……

鄭彧: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琶沫:不知道。

鄭彧:你撒謊。這對你沒有好處。(壓低聲音,但加重語氣),你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琶沫:是的,我知道。

鄭彧:……

鄭彧:為什麽要接近她。

琶沫:因為她身份高貴,想套近乎巴結一下。

鄭彧:那把匕首怎麽會在你手裏。

琶沫:費查理給我的。我們在莫奈咖啡屋見面。

鄭彧:不是梵高咖啡屋麽?

琶沫:……知道你還問我。

鄭彧:……你必須對我說出所有一切,我才能幫你。

琶沫:你想幫我?我可一點兒都沒看出來。

鄭彧:魚琶沫!

琶沫:鄭警官。

鄭彧:25號淩晨你在哪裏,做什麽,有什麽人可以證明?

琶沫:我在酒店,做暧,鄭警官可以證明。

鄭彧:……那,那之後。

琶沫:去了海邊,司機可以證明。

鄭彧:你去海邊做什麽。

琶沫:游泳。

鄭彧:這麽冷的天氣,你去游泳?

琶沫:我愛好冬泳。車上有行駛記錄,濱海路上也有監控。毫無疑問,我是無辜的市民。

鄭彧:這個警署會做出判斷。

他整理好記錄本,把放在桌子旁邊的警帽戴上,然後邁着方正的步子走出去。我到底沒沉得住氣,把面前連杯子帶水一起朝着他丢了過去。

一次性紙杯打在他肩頭,濕了半側警裝,又輕飄飄的落到地上去。他回過頭來,我仰着下巴怒視他。

“你……”他看了我一眼又移開視線,“吃點東西吧。”說完走了出去。

我硬生生把一句“就不吃”憋了回去。

被捕後前二十四小時,陸續有人來拜訪我。張遠帶着律師。周鲂帶着律師。我親愛的管家也帶了一個律師來看我。律師們悄聲跟我說,夫人下午在醫院過世。兩市的大人物們都站在醫院走廊上。今天即使擡了再多錢來恐怕也是沒辦法保釋了。

那我再住一個晚上。我對他們說。

監獄第四十二小時,以沫在張遠陪同下來見我。我的唇有些脫皮,幾乎兩天沒進食沒洗澡。但我保持了迷人的微笑。以沫哭了一會兒,基本上還是比較相信她的大姐無所不能很快會平安出來與她們共度元旦。

我在以沫耳邊悄悄吩咐幾句,就打發他們走了。

張遠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很鄭重的對我點頭。這個19歲的孩子,一副決心身挑重擔的樣子。但我看男人的眼神一直不怎麽好,所以一時也不敢就艾沫兒的事給他任何承諾。

監獄第四十八小時,警察打開了臨時關押間,宣布我被釋放。

警署的男人們見到我出來似乎都松了一口氣,不約而同的起身對我行注目禮。我面無表情的往外走,盡量保持了一個女王的風姿。臉上風平浪靜,實則內心荒蕪。

等到我走出警署大門,冬天冷冽的風撲面而來,雪已經停了開始融化,地面泥濘肮髒,只有門前幾棵松樹上的落雪,保持了它們來自天國時最初的潔白美好。

我惡狠狠的一腳踩下去,一個趔趄,旁邊有人沖上來抱住我,我回身就給了他一巴掌。冷冷的,沒有憤怒。

“對不起。”他愣了好久,冒出這三個字。

“對不起什麽?”

“……我不知道。”他說,仿佛又想起什麽似的,“為什麽跟我……睡?”他說的很小聲,一副怕別人聽到的樣子。

看他用那副專屬鐵面無私的樣子問出一個這樣的問題,我都要被氣笑了。

“你做夢了吧。”我大力掙脫他,快走幾步鑽進車裏,司機還沒關車門,就有人走上來低聲說,“魚琶沫小姐麽,請您去昭陽路23號坐坐。”

我大聲吼道,“魚琶沫小姐心情很不好,你明天這個時候再來請。”

說完帶上了車門。

車裏暖氣開得十足,我終于安逸的噓出一口氣。

全家都站在院子裏等我。當然周鲂這厮我是不把他算在內的。

積雪都已清掃到兩旁水渠裏,小花園則棉被似的覆蓋了一層。一塵未染。

我對他們笑笑,“又不是第一次。先讓我沖個澡。”

張遠對我點點頭,就鑽進了車子離開了。

我看到那小小的MINI COOPER,感慨的回頭看了艾沫兒一眼。也不能怪她,初戀難以舍棄任憑你武功高強天下第一。周鲂趁虛而入,冠冕堂皇的安慰艾沫兒,一邊使她更加迷戀他,一邊自己又不做出任何承諾。

我懶得理他們。

脫光衣服沖幹淨身體就跳進了泳池。等我墨綠色的大尾巴冒出來,我就潛到水底,将自己抱成一團。我只是有點疲憊。其它一切都好。

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午後。我從水裏鑽出來,恢複了精神。然後走到餐桌前坐下來,慢慢喝一口熱湯,吃了一點銀鳕魚。覺得味道不錯,就多吃了一點兒。

管家很高興的樣子,說廚師新學了一道甜點,要不要試試。

我食欲并不很好,但不忍心拂了他的勃勃興致,便答應了。味道差強人意,但我沒有吝啬贊美之詞。

全家都串通好了似的,戰戰兢兢的看着我,陪着我。唯恐我不高興。現在他們倒知道一家之主的重要性了。

艾沫兒雖然和周鲂挨的很近。但她一副很怕我的樣子始終跟他保持距離,我有任何動作她飛快的看一眼又移開視線。我有些不忍心,但還是板着臉不跟她說話。我跟所有人說話,但是就不跟這個我最愛的小妹說任何一個字。

我要繼續睡一會兒。你們随意。我起身離開餐桌,他們目送我上樓,一點兒聲音也沒發出來。

躺在大床上,并沒有睡着。想起鄭彧那副樣子,我那蕩漾的春心一下子消散消亡了。沒有恨,只剩一點兒厭惡。我決心再也不跟他有任何牽扯。

雖然睡不着但我也懶得動。想起那個昭陽路23號,真後悔昨天沒有堅持說,我沒興趣我不想去。

但管家還是很盡責的告訴我,赴約最好不要遲到。

于是我随意穿了一條長裙,裹了最厚最暖的一件皮草準時出門了。

還是昨天那個人,也還是同一輛黑色的商務車。但我沒有上去,仍舊坐了自己的車。那人也沒有說什麽,只在前面慢慢開着引路。我吩咐司機把暖氣開大一點兒,然後穩穩的跟着。

車子漸漸駛離了市區,一路往海邊走,又慢慢開到山上去。半山腰很多小型的別墅,紅瓦白牆很是別致。山很大但并不高也不陡,開上了一條兩旁堆滿落葉和積雪的林蔭道,然後在盡頭豁然開朗。

山坡寬闊,雖然仍有冬日蕭條之感,但下午的陽光很好,這裏的積雪幾乎沒怎麽被破壞,唯美的不似人間。慢慢的一個稍大點的三層別墅出現在視野裏。真的沒有多大,算不上壯觀,只比山腰上的大約大上兩倍。但它方圓幾十裏,再不見別的建築,左鄰山林,右臨湖泊,湖泊邊緣長滿高高的蘆葦,顏色在冬季變得枯黃但随風集體搖擺,很有風情。湖上搭着木板棧道,一直通到別墅裏去。

前面的車子停下來。男人小跑過來。我按下車窗。

“琶沫小姐,恐怕您得坐我的車了。客人的車是不允許開進去的。”

我讓司機等在這裏,上了前面的車子。

看到旁邊一個路牌,上面畫了肩頭寫着“朝陽路”。

“我還以為是昭陽路。”我自語道。

男人卻回答了我,“夫人家鄉把朝陽說成昭陽,我們也都跟着念昭陽,久而久之反倒習慣了。”

“有朝陽路,難不成還有夕陽路。”

“真有一條,不過不叫夕陽路,叫夕陽大道,是下山的路。”男人又回答我。

就在這一問一答裏,我們駛進了別墅草坪區,停下。

樓房四周都用寬細相同的木板建起棧道,拾階而上,發出咚咚的回想。

男人帶我走進去。

客廳寬敞明亮,暖氣很足。布置簡單雅致,以木制和陶制的工藝品為主,拙樸美麗。有放在地上大的白色瓷瓶,裏面锸了幾束高高蘆葦。窗簾是白色細麻布,用淡綠色的麻繩縛住。

穿過客廳,上樓。噠噠的腳步聲。在其中某個房門前停住,男人敲了門,說,“琶沫小姐來了。”

裏面沒有回答,但他打開門,示意我進去。

我裹了裹皮草,就走了進去。

房間不大,帶着閨房特有的溫馨靜谧。正面擺了兩盆茉莉,卻開了,淡淡的花香襲人。梳妝臺前的凳子上,斜着一個男人的背影。有些微的伛偻。

“坐吧。”聲音沙啞,略帶疲憊。轉過身來看我。

他看上去四五十歲年紀,但實際年齡也許更老一些。披着一件軍大衣,手臂和腰上露出一點繃帶。骨架大而勻稱,有着軍人特別的硬朗之氣。

他對我點頭致意。對魚琶沫的美貌殊不在意。不是我自負,而是這樣的人類實在不多。

我在窗邊鋪着繡花軟墊的桃木椅上坐下來。他看了看我腳上的一雙繡着鴛鴦戲水的厚棉布鞋。

“祐鈴說,夫人在慈善會上跟你聊天。”他慢慢說話,仿佛說快了會痛似的,“她很多年都不跟任何人聊天。”

我聽了心裏一驚。

“你們都聊了些什麽。”

我一一說了。沒做什麽隐瞞。估計早有暗地裏的偵探或是保镖跟他彙報了。

他一邊聽一邊點頭。

“那歌是怎麽唱的,你唱一遍給我聽。”他說,絲毫沒有下令的語氣,但聽在我耳朵裏分明就是不可違抗的一道命令。

于是我起身,輕輕唱道,“……想當年若是聽父相勸,你看着龍鳳衣衫翡翠珠冠,何人把它戴,何人把它穿……”

唱完了一節我便坐下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我們就這樣安靜的坐了足足一個小時。再沒有對話。但我聽到他沉沉的呼吸聲,仿佛扯到了傷口般沙沙的帶着疼痛。

我以為他化成了雕像,卻忽然聽他輕輕叫道,“效國。”

聲音那麽小,門外卻立即有人應道,“有!”

“送琶沫小姐下山。”

叫效國的男人開車送我回司機的車上,然後又去到前面帶路。下山的是另一條路。叫夕陽大道的路。

正是落日時分。豔光四射卻柔和敦厚的夕陽,将天邊的雲霞染成蔚紫嫣灰,也在這條夕陽大道上灑滿了金子般的黃。

夫人幾乎晚年才回到他身邊。夕陽無限好。

她從少女等成少婦又從少婦等成老婦,抵抗家庭的壓力世人的眼光,忍受孤獨痛苦絕望,終于等到他功成回歸。

他當然對她的等待很感動。曾經那靈動的少女,也踩着他心田的溝壑舞動過。只是他沒有想到她會等,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認真執着的等,沒想到她會守着自己一心一意的等。

他怎麽想得到呢,他心裏的情愛只有一絲絲,卻有太多雄心壯志,家國抱負,不知道世上會有那麽癡傻的一個女人,只因為他當年一句“等我回來”就幾乎等待了一生。

他從不知世上還有這麽珍貴的等待。

可他早就結了婚,長官撮合,近四十歲時娶了嬌妻,如今兒子都快二十了。

他回到家鄉,聽說她三十歲時被家族趕出去,一個人租住在鄉郊的一戶農家,他被感動了,那顆鐵馬金戈醉卧沙場的壯志雄心又柔軟起來,見到她那被歲月摧殘不美麗卻美好的容顏,他那不多的絲絲情愛又萌發起來,看到她面帶微笑眼噙淚水站在門邊迎接他,他覺得自己又重回了少年:雕欄玉砌朱門大院,抱着課本穿着新式女學生服的她,回頭嫣然了他一整個夏天。

他為她穿上華服,建了別墅,拜訪昔日看她不起的父母親友,帶她出席很多重要的場合,以證明,她當年的等待是對的,是多麽值得。

他以為他的晚年将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幸福。他以為他終給了她幸福的結局。

直到聖誕節的晚上,她把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他發現了,急忙上去搶奪,争執間傷了彼此,刀被搶下後,她又跑去枕下摸到了他的配槍,她如此固執如此決絕一心求死如同瘋了一般,他大吼大叫驚慌不已也如同瘋了一般,争奪中槍聲倏地響了。

夕陽大道走到盡頭,太陽剛剛好完全從地球的這一邊沉下去。

我知道它明天還會升起來。但我的心情并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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