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費查理的屍體
連日來的暴雨都在提醒着,這個城市如火如荼的夏季已經來臨。
春天何其短暫,幾千年來一直令人扼腕。好的時光必須短暫,如此才能更令人間纏綿。
從海底歸來,我回憶着海巫婆嘴角的笑容。那麽邪惡那麽自得。讓人看了簡直會得打哆嗦。
然而我仍然得去帶回足夠的藥片,供養人魚美麗的雙腿。
我憂心忡忡,無能為力。暴雨更加令我心神不安。
明月依舊,在客廳打坐,念誦佛經。我悄悄的尋了一個遠遠的位置,坐下來。
他一直穿着初見時的橘紅色僧袍,這一件僧袍,仿佛始終維持着不新不舊整齊整潔的樣子。我不知道天下的僧袍是不是都該這個樣子。然而,每日準時拜訪準時離開、同樣的服飾同樣的打坐姿勢、一成不變的經文,這一切都令人心生安穩的錯覺。
然而我的心仍然像暴風雨的海面,波浪滔天。我實在不知道,對于人魚琶沫而言,人世間還有什麽事值得她如此惶惶不安。
明月誦讀經文的聲音,在我聽來,糯軟,溫和。豈非靡靡之音也是同樣的感官感受。無邊空曠的心事裏,這一點橘紅色的确令人生出希望之光。
果然管家從外沖進來,他肥胖的身體失去了平日的靈活,只橫沖直撞到我面前,結結巴巴的說,“以沫,以沫被警察抓走了。”
我聽到他的話,心裏翻湧的不安忽然平靜下來。
我仿佛知道将要發生什麽。真實的發生了好過等待它發生。等待真是煎熬的刑罰。
我第一件事是開了電視新聞頻道。
這個世界有這個世界的好處,那就是海角天涯的新鮮事第一時間都有人要做成新聞。
魚以沫在灘塗被抓,當時她站在一具半腐爛的屍體旁邊,它看上去剛剛被暴雨沖出來。被抓時她茫然的看着鏡頭,美麗的臉孔令警察和記者們着迷,他們不遺餘力的用各種鏡頭捕捉和展示她的美麗。
新聞報道裏出現很多“美的令人忘記呼吸”“美麗的令人移不開眼”諸如此類的形容。
她仿佛并不擔憂,只詫異自己為什麽會被帶走,并且無法反抗,雖然身後不遠就是大海。她已經表現的足夠好,至少沒有像上次那樣帶着渡飛雪跳進海裏去。
我注意到人群裏的鄭彧,幾乎看到以沫的同時就看到他。
自上次分開後我們已經許久沒有見面,沒想到我們很快又将碰面。
我吩咐管家照常準備晚餐。
我以為明月會一動不動,完全不受我們影響。但是他停止念經,跟我們一道看新聞。
我關上電視,走去陽臺站了一會兒。張遠正開車送艾沫兒回來。我想他們也知道以沫的事了。
她跑了上來,沒有坐輪椅。她的雙腿每走一步都會疼痛難忍,但她似乎忘記了,只匆匆的趕來我身邊。
她面色蒼白。
張遠緊跟她身後,面色也并不好看。
“姐姐,”她說,“周鲂向我求婚。”她的眼淚落下來,不知是喜悅還是憂傷,“我正在詫異,就看到人群往廣場上的大屏幕聚集。我看到以沫。”
可憐的艾沫兒,她一生最渴求的事情發生了,沒想到還伴着另一件不幸的事。
倒黴的周鲂。
我瞥了一眼張遠,他眼眶通紅,但沒有眼淚。然而他終究無法繼續待下去,匆匆離開,樓梯上回蕩着他雜亂痛苦的腳步聲。
艾沫兒盯着他消失的背影,終于只能躲進我懷裏。
晚餐後我請求明月留下來。
他沒有很掙紮,說一句“叨擾了”,仍舊在客廳坐着。
我知道艾沫兒今夜注定要失眠,所以也沒有過多安慰。
換好衣服,我打電話給張遠,要他陪我去警察局。
他很快的答應,沒有一絲猶疑,我知道我并沒有看錯人。
我帶着張遠和律師來到警局。
以沫作為重要犯罪嫌疑人禁止探訪。律師交涉了很久,我才得以跟以沫見上一面。
律師和張遠繼續做各方面的打點。最後警局做出的決定是,要保釋也得三天後。
我和以沫相對無言。
她稍微有些疲憊。很久之後,才對我說,“沒想到費查理先生竟這麽早就死了。那麽漂亮的人類,真不知道是誰,怎麽舍得下手呢?”
有時候我希望以沫一直這麽二下去。
于是便把僞裝成普通救心丸的藥片遞過去,叮囑一句,“不要忘記吃藥,保重身體。”
她接過去單純而美好的笑笑,“我還擔心呢,萬一……”
我慢慢低頭湊上去,她興高采烈,也壓低豔麗的臉貼上來。以為我要親親她。
“如果你萬一了……你會被送進各種生物研究院,做完各種活體實驗後,可能裝在魚缸裏做全球巡回展示,最後會被解剖,取出心肝肺,然後把空空的美麗的屍體做成标本放進博物館。”我壓低聲音對她說。
可憐的孩子立刻臉白了。
不吓她,她不會收斂的。她的美麗令人類寵壞她。
然後我離開。然後她重新被收押。
據說是單人間的牢房。但是我懷疑她仍然吃不消。幸好律師帶了足夠的錢打點。
出乎我所料的是,全程我并沒有碰到鄭彧。
這是多麽奇怪。
戀人們要癡纏,天涯海角都能湊到一起。但是分離了,再小的城市也不能夠讓他們重逢一次。
中國人常說的緣分真是包含了各種道理。
但是充滿在我心中的仿佛要與他相見的期待,真是好笑啊。
回家的路上,我只覺得有人跟蹤我。
細心的張遠也發現了。但他沒有心情跟我讨論我這個。
只是問我,“你真的會把她嫁給周鲂?”
我笑着對他說,“告訴我,你最開始是怎麽知道她叫艾沫兒的?”
張遠看着我,竟然凝噎了一聲,左眼一滴淚惶惶然在眼眶裏轉了一圈兒,終究沒有落下來,“那一天,她救了周鲂,卻不知我就在旁邊急救木筏下。我從風暴裏逃命出來,睜開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人,我聽到她對昏迷的周鲂說,你好,我是人魚艾沫兒。她的聲音那麽動聽,像清晨的花露。她對周鲂仿佛非常着迷,她這種着迷,卻令我着迷。我很想叫她,可是有人走過來,她一轉身,跳回海裏,我看到她的尾巴。我知道我愛上她,我情願跟她去向深海,可是……可是她從頭至尾不知這故事裏有我。”
眼淚啪一聲落下來。
“我一直尋找她,整日在海邊逡巡,我以為自己發了瘋。可是我不能相信。不能相信,報紙上說的,救了周鲂的只是菀晴。直到我在游輪上看到她在甲板上跳舞。我看到她的眼睛,就什麽都知道。我看到她焦急、眷戀,急着解釋,又放棄解釋。我不能替她作證,因為我自私,我只希望跟随她的是我。可是現在。”他繼續說下去,“我不能把她給周鲂。”
“艾沫兒想得到周鲂。你不要阻止她。”我對他說。
“可是她已經是我的。”他不甘心又痛苦的望着我。
“我們不是人類。況且人類的女性也只屬于自己,不屬于任何人。”我說着空泛的大道理。
“是麽,是麽,那你為何每次見到鄭彧都一副你屬于我的表情!”他恨恨的看着我。
我不由自主的笑起來,“好吧,以後我會管好自己的表情。現在回家去吧。答應我,什麽都不要做,讓艾沫兒自己做出選擇。”
“我怎麽可能做到呢?”
“如果你愛她,你就能做到。”我又一次說了空泛的道理。
“那當然不可能。我愛她,我只會去争取她,用盡一切力量得到她。我不相信她不愛我,她跟我……那麽纏綿。”
我哈哈大笑,“人魚是欲望的化身……”笑着,迅速傾身作勢要吻他,他迅速伸出雙手拒絕,可惜那雙年輕的手覆在我胸上,望進我的眼睛裏,頓時迷情。
我捏捏他發紅的臉,又一次告誡他,“我們不是人類。只要願意我們可以令任何人類意亂情迷。”
“可是艾沫兒并不能使周鲂這樣。”他窘迫之下不忘辯解。
“所以艾沫兒非要得到他。”
他羞愧又氣憤的瞪了我一眼,丢開安全帶幾乎是跳下車。
幾乎是同時鄭彧就上車來。大力關上車門。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我端坐着,正視前方,眼睛絕不斜他一眼。
他丢給我一個小瓶子,落在我流光溢彩的禮服上。裏面是幾片魚鱗。我低頭看了一眼,又擡頭望向前方。不發一言。
“在費查理身上的。”他語氣淡而乏味。
“哦。”我回敬。
“我知道你一定是有問題的。我早晚會查出來。”
“那我祝你早日破案。”
他似乎在努力控制怒氣,涼薄的說道,“自從你出現在本市,就不停的出現情殺。每次死的都是男人。每次都跟一把匕首有關。”
“警官,你這樣的推理能力,人人都有好麽。”
他的怒火漸漸往外冒了,低吼道,“我知道你一定跟這些案子有關聯,我一定會找到證據,親自抓捕你。”
終究我也沉不住氣,憤怒的轉過頭來看他,擡起手臂一陣亂打,他各種招架不住,用盡全力才圈住我,一邊忿忿的罵道,“你這個力大無比的瘋女人,你這個處處招蜂引蝶的浪婆子!”一邊困住我的掙紮。
可憐的車子支支扭扭的響動起來,給人一種別有風味的想象。
果然他耳朵紅起來,目光在我臉上逡巡。若不是知道他一路跟随,我怎麽會去逗弄可憐的張遠。
我尋到機會,立即嘲弄道,“怎麽,嫉妒了?”
他攜着滿腮的胡髭來吻我。我當然可以躲開。可是,真不幸,我并不想躲。他深吻了一下,又退開,嘆一口氣,“我有直覺,我的直覺不會騙我,你若非天生擅長誘導他人犯罪,就一定是個惡魔。”他擡頭看我一眼,“你看,我總不能完全放開你,我總覺得自己快要輸了。可我不能放棄掙紮。”
他望着我的眼睛,若有所思,“難道你竟可以蠱惑我,令我難以忘記你?”說完自己先笑起來,“我真是快要瘋了。”重新吻上來。多麽纏綿。
如果不是他,我怎麽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甘甜如蜜又寂寞瘋狂的吻。
他竟不曾發覺,我一樣為他着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