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刀客完

“你騙我, ”明淵的神情變也沒變,甚至恬淡地笑了一下,“你騙我。”

謝謹提起手中的刀, 冷道:“我原本想将你一刀一刀活剮了, 可我現在改主意了,我要你活着。”活着受盡人間的苦楚。

說完,她動了,管寧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不可能, 她明明已吃了化功丹, 可他無法再去想了, 那一道凜冽的刀光當頭劈來,他已避無可避。

大人,他的明大人,他一生仰望的方向,他還未說出口的那些話……

明淵在管寧的懷裏, 被濺了滿身的鮮血。

“明大人, 看着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死在你身邊有什麽感受?”是否有我看到我師兄師傅的死狀時萬分之一的痛苦?

明淵仿佛坐化了, 他被濺了滿身鮮血, 蒼白的臉上濺開了一朵朵血花,幾滴血甚至挂在他的睫毛上,可他一動不動,仍半躺在管寧的懷中,管寧雖已死了, 卻仍固守着他的明大人。

“看來明大人從未将他當成一回事,不過将他當成了你養的一條狗,不,連狗都不如,自己養了十幾年的狗死了,尚且會傷心難過,可明大人卻如此鎮定,真是好狠的心腸。”

明淵終于有反應了,他轉過臉來,一雙漂亮的鳳眼帶着祈求的光芒,他還是在說:“你騙我。”語氣顫抖,呼吸急促,像快要死了一般。

“百雨人,救他。”一直尾随進來的百雨人聽到謝謹喚他,從屋頂躍下,一手抓起明淵,從他背後打入數道內力。

至陰至寒的內力在明淵體內肆虐,将他身上殘破的髒器強行結合在一起,明淵被那比衍生蠱要疼百倍千倍的疼痛折磨得悶哼一聲,倒在地上,瑟瑟發抖,好冷好疼。

“你不會死,你會活得很長久,日日煎熬,我師傅他死了,活着的時候他不肯見你,黃泉路上也已先你而去,你一人在這世間好好地活着吧。”

明淵緊緊地捂住胸口,體內的寒冷使他的嘴唇發白,面上幾乎要結霜,“求你,求你告訴我,你是騙我的是嗎?你恨我殺了謝晉元,所以你騙我,重山不會死的,你騙我,我要見他,讓他來向我報仇,你是在騙我。”他語無倫次地說着,心中絕不願接受謝重山已死了。

謝謹拎起他虛弱的身子,破門而出,既然不信,就帶你看看,讓你徹底死心,“來人帶路,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們的指揮使。”

屋外的錦衣衛個個按着繡春刀不敢動,明淵澀聲道,“除了管寧,沒人能帶路。”

可管寧已經死了,那樣乖巧地依戀着他的管寧,一無所知把他當作世上最好的人,以為始作俑者的他是救命恩人,心甘情願地做他手中的一把刀,他已經死了嗎?世上最後一個貼心人也沒了,明淵像這才想起管寧死了,他摸摸臉上的血花,管寧的血,好涼。

“我來帶路,”百雨人從屋中出來,從謝謹假意投降起,他便收斂氣息一路跟在管寧身後,已參破了林子的陣法。

“好。”謝謹随手将明淵扔在地上,那麽今日,她便在此,大開殺戒!

這是無情刀第一次顯出它殺人的真正威力,百雨人只曾見過她殺季風與管寧,具是一刀斃命,幹淨利落,讓他看得意猶未盡。

可當她真正面向一群人時,招招致命,血肉橫飛,所向披靡,這是世上最厲害的刀法,因為無情,而沒有破綻。

百雨人嘆服,一個小姑娘能練出這樣世間至剛至硬的刀法,是否如同他練成至陰至寒的銀針大法那般,須身堕入煉獄再重返人間。

不到片刻,院子裏便橫着幾十具屍首,謝謹站在其中,身上未沾一滴血,連無情刀也是,沾上血之後,片刻鮮血便如水般滴落,不在刀鋒留下一絲痕跡。

百雨人替她扛起明淵,“我們走。”

出了密林之後,由謝謹帶路,發現此地與桃源山已經不遠了,三人一路回到桃源山謝重山隐居的茅屋後山。

百雨人将癱軟的明淵扔在地上。

謝謹看着身上血跡斑斑狼狽不已的明淵,嘲道:“你想見我師傅,我成全你,他如今就在這墳裏,拜你所賜。”

明淵艱難地轉頭,只看到兩個簡陋的墓碑。

“尊師謝重山之墓”。

一口鮮血從喉頭湧出,明淵慌忙含住,不能弄髒了他的墓。

“明淵,我要你活着,長命百歲。”痛徹心扉。

三年後。

百雨人蹲在院子裏翻無情刀譜,他怎麽參詳,怎麽也覺得這個刀譜實在邪門,練這個刀法,須得絕情絕義才行。

難道謝謹已絕情絕義了?

哎,小姑娘啊。

孔一遠遠地看着面無表情的樓主,與身旁的孔二說道:“你覺不覺得最近樓主有點怪怪的?”

“樓主一直怪怪的啊,”孔二認真地擦着手上的暗器,樓主最近出去的時間倒是變少了,留在樓裏的時間多了許多,三水堂都很少去了,但他還是什麽事務都不處理!

如果不是因為武功差得太遠,真的很想不幹了啊。

百雨人斜着眼睛看向孔一孔二的方向,揚聲道:“過來。”

孔一孔二對視一眼,一個提氣落到百雨人面前,“樓主。”

“你們覺得謝謹無情嗎?”

謝謹?孔一心情很複雜,自從謝姑娘加入一品樓之後,他們就越發擡不起頭來了,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實在太強了啊喂!

“很無情!”簡直太無情了嘤嘤嘤,經常半點不留情面地打擊他們,甚至用刀柄就把他們揍得滿地找牙。

百雨人頹喪,“滾吧。”

入夜,戈達爾正在屋裏擺弄他新養的蠱蟲,美滋滋地看他們互相吞噬,百雨人在他身後幽幽地發聲,“戈達爾。”

戈達爾一聽他的聲音就條件反射地發抖,“阿日斯蘭!你想吓死我啊!”

百雨人踢踢他的瘸腿,“還沒治好?”三年前闖明莊的時候,完全忘記了還有戈達爾,三日之後想起來再去找他時,戈達爾在明莊地牢裏正嚼着自己養的蠱蟲填肚子,因為耽誤了時機,那條被管寧打斷的腿便瘸了。

“沒有。”戈達爾不在意地揮手,在一品樓過得是神仙一樣的日子,管它瘸不瘸呢。

“哦。”百雨人幹巴巴地回了,蹲在一旁,一副“我想說什麽但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樣子。

戈達爾也是個滿腦子除了壞水什麽都沒有的人,同百雨人一樣在某些方面遲鈍的很,他看百雨人不說話了,又開始擺弄自己的蠱蟲。

“戈達爾,你覺得謝謹無情嗎?”百雨人又問道。

謝謹?戈達爾一聽這個名字,就回想起三年前從明莊出來的恐懼,他被關了三天,那倒還好,每天想着阿日斯蘭在外面折磨管寧,嚼吧嚼吧自己養的蠱蟲,過得倒是挺惬意。

只不過百雨人一把他拉出來,他看到明莊一地死狀恐怖的屍體就毛骨悚然,米尼額濟啊(我的媽喲),誰下這麽狠的手,全是一刀把人劈成兩半的刀傷,阿日斯蘭不用刀啊,那就是那個自稱狂刀的小姑娘了!

“無情!”簡直太無情了!從那之後狠毒排行榜中,他都只能排第三了!

百雨人一巴掌把他桌上的瓷盆拍成粉末,裏面的蠱蟲也無一幸免,“你收拾收拾趕緊滾回塞外吧,一個瘸子在一品樓浪費糧食。”

戈達爾痛哭流涕,他不走!他不要回塞外!不要被兩個魔王徒弟折磨!

百雨人想來想去,沒人能同他說話了,只能抓住一個手下問道:“謝謹呢?”

“謝姑娘去地牢了。”手下吓得快要暈厥,聽說樓主吹口氣就能殺人,被樓主抓過了,會不會暴斃啊!

地牢,除了出口有人把守之外,其餘侍衛極少,一品樓的地牢沒人敢闖,平素也極少有人來。

只一人每月都來,守衛互相對視一眼,要來了,謝姑娘。

一品樓中與樓主比肩的存在,刀法比容貌更出色,實在是讓人想不通為什麽會在一品樓待着。

“謝姑娘。”兩個守衛急忙行禮。

謝謹點頭,徑直下了地牢。

守衛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她,這樣美的姑娘,實在是與陰森的地牢不搭。

地牢裏看守着衆多惡人,均是一品樓替他們的雇主抓回來的,有的雇主不想讓仇人輕易死去,所以委托一品樓收監折磨。

謝謹一路走到地牢的最深處。

肮髒的地牢裏,一個瘦可見骨的身影躺在地上顫抖不已。

謝謹慢慢蹲下,輕聲喚道:“明淵,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明淵環抱着自己,背對着她。

“謝家家譜中已将你除名了,”謝謹溫柔地說着殘忍的話,“原先你詐死,謝家一直擺着你的靈位,我師傅死了,靈位也擺在謝家的祠堂,而你本來與他擺在一塊兒,可如今你已被謝家除名了,等你真的死了,也只能做個沒名沒姓的孤魂野鬼。”

明淵牙齒打顫,鮮血從他的嘴角湧出,他體內的不知是什麽邪門的內功,讓他日夜受寒氣折磨,連合上眼睛也做不到,他已三年未睡着過,連在夢中見一見謝重山也做不到,偏死也死不了。

“謝謹,你殺了我吧。”

“我說了要你長命百歲,你放心,即便我死了,也要你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活着才能長長久久地受折磨。

謝謹出來時,見百雨人在月光下正背着手站着,門口兩個守衛吓得面如土色,真搞不懂,為何樓中人人都這樣怕他?

她上前一拍他的肩膀,“你在等我?”把旁邊的兩個守衛吓得幾乎站不住,她居然敢拍樓主!

百雨人回頭,本想也拍拍她的頭,可三年以來,她已長得太高,不像以前他一伸手就能自然地拍她的頭。

小姑娘,長成大姑娘了。

兩人上屋頂說話。

百雨人掏出一個油紙包,“給你。”

謝謹失笑,接過紙包,打開一看,是她沒吃過的點心,百雨人催道:“快吃。”

哭笑不得往嘴裏塞點心,意外地香甜可口,奶味很濃,很好吃。

“好吃。”她笑道。

百雨人低頭,又是一副“我想說些什麽但是我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樣子,可謝謹不是戈達爾那樣的傻子,她一眼看出來百雨人有心事,心中暗暗稱奇,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心事,作為朋友,她盡職問道:“你怎麽了,有什麽心事嗎?”

百雨人抹了把臉,已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月光下那張雪白的臉孔幾乎要反光,青色的筋落紅色的血絲在皮膚下若隐若現。

謝謹對這張臉已經很習慣了,看久了還覺得挺好看的,她毫無心理壓力地繼續吃點心,“怎麽了,什麽事那麽慎重?”

“謝謹,你無情嗎?”百雨人嚴肅地說道。

“噗,”謝謹差點把點心噴出來,好不容易才把點心咽下去,見百雨人還是嚴肅地盯着他,只能正色問道:“為何這樣問我?”

“刀譜我研究了許久,若非絕情,絕不可能練成。”

原來是這樣,這個刀客愛好者跑去研究無情刀譜了,的确,非絕情絕義之人是不可能練成無情刀的,但她不是人呀,她是由結合了原主記憶性情的混沌意識,哪是常理能解釋的。

“無情刀練成之後便可随心所欲,”謝謹挑着合理的方式說明,“所以我現在也算不得無情。”

百雨人道:“那你喜歡我嗎?”

謝謹瞪大眼睛,差點懷疑自己的耳朵,考慮到百雨人在某方面的天真單純,她小心翼翼地說:“我喜歡你呀,我們不是說做一輩子的朋友。”

百雨人黑了臉,轉頭跳下屋頂跑了,留謝謹一個人在夜色中淩亂,這個怪人,難道情窦初開了?

情窦初開的百雨人十分別扭,除了瘸子戈達爾之外又沒人可以傾訴,可戈達爾在談情說愛方面的理解力遠沒有在陰謀詭計上強,對着他說是對牛彈琴,于是百雨人天天在地牢裏抓着痛不欲生的明淵叨叨。

“我已知道我喜歡她了,可她好像不懂什麽叫喜歡,是不是她年紀太小了?”

“你喜歡謝重山,為什麽要寫信跟他說他兒子死了呢,你太壞了,你這樣不叫喜歡。”

“我喜歡她,我就對她很好。”

“不過謝重山只喜歡他妻子。”

“他妻子是不是你抓走的?你別不承認,我都查到了。”

“你本想殺了她,卻發現她已有了身孕,去母留子,故意折磨那個孩子,見他長得與謝重山幾分相似,後來才留下他吧。”

“你這樣做,留下了什麽?英雄莊也沒了。”

“我不能告訴謝謹,她若知道管寧是她師傅的骨肉,定會自責的,不過錯不在她,都在你。”

“要是謝謹不喜歡我,那我就算了。”

“我不像你,像你這樣死了也見不到謝重山。”

“我小時候身子也不好,你放心,我那點內力至少能保你十年。”

“疼是挺疼的,疼着疼着就習慣了,等你疼習慣了,我再替你把內力抽出來重新打進去,到時候你就會更疼了。”

聽着百雨人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明淵仍是一副無甚反應的樣子,只有在聽到管寧的名字時,顫抖的背脊透露出幾分心緒。

拍拍袍子上的灰,百雨人滿足了傾訴欲,一身輕松地離開了。

百雨人在這方面的思想覺醒得晚,但他畢竟十分聰慧,所以非常快地就領悟了精髓,直接從情窦初開單方面跨入了熱戀,然後又迅速地單方面進入了失戀。

畢竟謝謹只把他當朋友。

而且像他長得這樣古怪,不喜歡他也實屬當然,畢竟她長得那樣美。

于是,一品樓的屬下們就整天看着低氣壓但仍然無所事事的樓主這裏踢翻一盆花,那裏拍倒一棵樹。

孔一冒着被謝謹揍的危險,在院子裏求她,“謝姑娘,求你收了樓主吧,再這樣下去,我怕他把一品樓拆了。”拆了一品樓之後,拆無可拆,就輪到拆他們的骨頭了!

謝謹看着他們誠惶誠恐的樣子真是不能理解,百雨人是有些怪,有時很深沉,有時又像個孩子,可他脾氣不壞啊,怎麽都把他當魔頭似的。

其實謝謹也想找百雨人,可百雨人很自覺地已開始躲她了。

蹲在樹上看着謝謹與孔一說話,百雨人心裏酸酸的,苦苦的,又想去折騰明淵了。

謝謹擡頭叫道:“百雨人,你下來!”這三年來,她的功夫長進了不少,有時百雨人不刻意隐藏的話,她也能感覺到他的存在。

聽了她的話,孔一立刻閃人,倒是百雨人磨磨蹭蹭了好久才從樹上躍下。

“找我什麽事?”百雨人表面看着很鎮定,其實內心非常忸怩,總覺得看到謝謹有些不好意思。

謝謹看他像個孩子似的,嘆了口氣,“百雨人,你真的喜歡我嗎?”

百雨人不說話,若是他現在臉上沒有易容,恐怕那張雪白的臉已變得通紅了,雙手背在後面緊握着角力。

“你過來。”謝謹招他,百雨人微微往前挪動了一小步。

看他扭捏的樣子,像個小孩子似的,謝謹失笑,“你若過來讓我拍一下你的頭,我便認真考慮你的想法。”

百雨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謝謹,什麽!這麽簡單嗎?

馬上彎下過分高大的身子,湊到謝謹的手邊,來,拍我。

這次,先離開的是百雨人,他的身體已殘破到銀針大法也救不了,彌留之際,那張雪白的臉上平靜如水,“夫人,我騙了你。”

“什麽?”謝謹輕輕握住他的手,愛憐地看着他。

“其實,我的頭發也是白的,我怕你嫌我看起來老,沒告訴過你。”百雨人腼腆地笑了一下,一如謝謹心目中那個單純的天下第一人。

你呀,我都知道的,謝謹笑着拍拍他的頭,俯身靠在他的臉邊,此生能報仇雪恨,得償所願,還有幸與你共白頭。

真好。

混沌抽離謝謹身體時,沾上了極重的殺氣,讓它幾乎凝不成團了,不行,它要找一個極貴之人來壓住吸收到的殺氣,否則,殺氣太重,堕入煉獄,難以重返人間,它還沒有自己的身體呢,只能借用別人的身體來體驗人間,還得受到原主性情記憶的約束,這樣沒意思,它要快快吸收夠足夠的生氣,凝聚自己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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