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王爺熟悉死亡,他不是不經風雨的嬌氣包,他見證了母親的安然離世,他給不親近的老皇帝跪過靈,到了北邊之後,死亡就更常見了,他為戰場上被羽箭對穿的同袍斂骨換衣,為他們操辦後事,軍營後頭有一片荒地,立着參差不齊的墳包,他隔三差五就帶着烈酒去灑掃祭拜,他在不該接觸死亡的年紀就開始面對頻頻失去,釋然和堅韌是他與生俱來的心性。

但他無法把這份心性用在穆琮身上。

——他哥不該死,他哥是天底下最不該死的人。

在遇見道士之前,小王爺有過自己可能會早早戰死沙場的想法,他猜他哥一定會像當年送他離開宮城時那樣,給他的屍體梳好發髻理平衣裳,再在他的墳前擺上滿滿當當的點心當貢品,畢竟他哥打小就不愛吃那些東西,從前三宮六院的娘娘們總是帶着各種各樣的糕點慰問,那些東西的絕大部分都是靠他解決的,每每都是穆琮在書桌上奮筆疾書,他躲書桌下頭把自己噎到兩眼發直肚皮鼓鼓。

靠着點心維系起來的兄弟情即便是在沒有點心的北境也沒有斷過,唯一有變化的是小王爺在遇見道士之後開始怕死了。他舍不下那麽好的清霄道長,他有長廂厮守的野心,他要帶着道士浪跡天涯,游山玩水,至于一定會在宮城裏氣到跺腳的親哥,他想着逢年過節送點奇奇怪怪的東西也就打發了。

小王爺甚至還遐想過他哥和柳青的以後,在沒被副将的小黃書打開新世界大門之前,他就已經了不得了,他還是個小豆丁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哥和柳青的關系不一般,他哥對別人笑和對柳青笑是不一樣的,他哥對柳青笑得時候兩個眼睛裏是亮晶晶的,特別像宮裏的水晶桂花凍,而且還是淋了兩層蜂蜜的那一種。

可這些都要沒有了,他哥要死了,他哥不會再被他氣得跳腳炸毛,不會再想揍又揍不動他,反倒捂着自己打紅的右手跟柳青咬牙切齒的抱怨他骨頭硬。

他哥和柳青也沒有以後了,他們兩個人相扶相攜,走了最難的一條路,卻要在馬上能夠光明正大之前戛然而止。

“哥……哥,你告訴我,到底怎麽回事?”

小王爺半跪去床邊,兩個眼睛紅得厲害,他竭力維持了情緒與說話的聲音,穆琮看着太虛弱了,他怕他稍一激動就能将他哥吵得散架。

“命裏帶的,躲不掉。”

難得弟弟不吵不鬧,穆琮陷在榻裏彎了彎眼睛,他伸手摸上小王爺發頂,奔波千裏的塵土還沾在上面,混着隐隐的汗味,他本對這些東西避之不及,眼下摸一下少一下,他也就勉強不嫌棄了。

“本來還能幫你多扛幾個月,結果前兩天上了點兒火就沒遭住。沒事,你想哭就哭,哥不笑你。”

穆琮自己倚着床頭蹒跚坐起,枯槁的頭發失去了應有的光澤,盡管柳青仔仔細細的替他編了一根山野村姑的麻花辮,也依舊掩飾不了枯草一樣的質感。

“不可能,你不是好好的,你一直好好的,肯定是他們治得——”

“別鬧,聽話。父皇就是這麽走的,你那會小,可能不知道。不過你也別害怕,你沒這個病,你娘可厲害了,愣是沒讓你随我們這邊。”

穆琮對生死坦然得要命,他捏了捏弟弟不再軟乎白嫩的面頰,适時制止了小王爺準備讓太醫院全員陪葬的臺本。

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自己總有一天會枯竭而死,他改變不了這個結局,他沒有哀傷不滿的時間,他必須要在有限的時間裏為他的下一任鋪好路,如同他父輩們那樣,殚精竭慮的操勞一輩子。

他記得他父皇臨終前那一會,也是這樣摸着他的發頂,他們是父子又是君臣,始終保持着內斂沉穩的相處模式,只那個短暫的瞬間裏他父皇破天荒的露出了一種輕松又狡黠的笑容,老爺子啞聲告訴他日後要好好操持這堆爛攤子,等到甩給長大成人的穆小行就可以解放了。

“盒子裏頭是诏書,我一份,父皇一份,老爺子從來沒有不喜歡你,他當年就想到今日了,那群老不死的要是為難你,你就拿出來打他們臉。”

人之将死,便做不成禮重臣子的明君了,穆琮煩那些老古董煩得要死,他把朝中盤根錯節的黨羽清理了大半,僅有幾個實在不能動的老臣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卡着,不過他這個弟弟天生就是個不講道理的,他一點也不怕小王爺以後受欺負。

穆小行一定很行,這是他和父親共同的期盼,小王爺的母妃當年漢字都不認識幾個,若沒有老皇帝在書裏偷偷畫得紅圈,小王爺很可能會得到一個穆健康、穆狗蛋之類的名字。

“朝堂上的事情,沒那麽難,文的事情你就問新提上來的左丞相,他年歲和你差不多,脾氣和你投緣,是個直腸子。武的你自己做主,要是碰上拿不定主意的,你就問柳青。”

許是因為提到了柳青,穆琮平平穩穩的聲線終于有了一點波瀾,他坐不住了,虛弱無力的腰肢撐不住他的身子,他掩嘴轉向床裏悶咳了幾聲,腹髒六腑沒有一處是好受的。

他舍得下性命,舍得下江山,唯獨舍不下柳青。

梁國行刺,柳青豁出性命保住了他,他在柳青生死垂危的那個晚上做足了所謂的暴君做派,凡是無計可施的太醫都被他差人壓到院內屠刀懸頸,可人力畢竟有限,回天無術就是回天無術,就連給他治了半輩子病的老太醫也只能瑟瑟的跪在殿外接受陪葬天團的命運。

後來,山窮水盡,柳青命懸一線,他心慌意亂無計可施,最後關頭猛地想起道士塞給他的藥丸,他慌亂到連交予太醫查驗都沒顧上,直接口對口的把藥怼進了柳青的嗓子眼裏。

柳青也不是個傻的,習武之人或多或少通幾分醫理,他清醒後便覺得自己能續命得活絕非易事,待三番兩次套出話後,自然過不去心裏的坎。

“哥……”

“你讓他入朝做個将軍,他有本事,也能幹,凡事你多聽聽他的想法,不會吃虧。”

穆琮擺了擺手,拒絕了小王爺的攙扶,他重新倚去床頭的靠枕上,硬撐着挺直了脊背。

他與柳青就是一段亂七八糟的孽緣,柳青出身不算太好,可自幼聰穎,受教名将門下,若是沒有入宮與他作伴,今日馳騁天下的戰神之名大抵就會落到柳青身上。

狼入圈,受枷受限,心甘情願的做了一只看門狗,給柳青開蒙的那位将領一度氣結得要死,曾經差點斷掉師徒緣分。

“他性子悶,不讨喜,你辛苦些,好好待他,也別讓你家道長難為他。”

無論是什麽時候,穆琮的心思永遠是最好用的,他沒有跟小王爺提藥的事情,只是輾轉提醒一句,左右道士不是個尋常人能理解的性子,他猜想道士應該也不會計較太久,畢竟他與柳青誰活誰死,都與道士不相幹。

“他要是緩過去了,你就讓你家道長揍他一頓,揍完了再給他找個伴。他要是緩不過去……

“——哥,哥,你別說話了。”

小王爺牙關咬得死緊,一度嘗到了鹹澀的血味,他不想聽穆琮交代後事一樣的絮叨,卻也不能枉費他哥苦撐到現在的心意,他半跪在床邊,兩個拳頭緊緊攥着,上頭帶着幾滴不屬于他的眼淚。

“哥……你躺着,你躺着休息,我才不管他,你把身子養好,肯定一定有辦法的,你養好了,你自己去管他。”

穆琮其實沒察覺自己在提及柳青的時候落了淚,他看見淚漬的時候,還以為是小王爺哭了鼻子,他一勾唇角,本是想笑弟弟又跟孩子似的置氣,可鹹澀又苦澀的淚水忽然沿着他的面頰淌下了一串。

穆琮又驚又懵的伸手抹了一把,怔怔的眨了眨眼睛,他已經很久沒哭過了,從他知曉自己的責任,從他接過遺诏登基為王,從他日日在折子堆熬到天亮,從他忘了給柳青過從前絕不可能忘記的生辰。

他做一個好皇帝做得太久了,久到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的把鍋甩給長大成人的穆小行。

“穆小行……穆小行,你聽好了。”

穆琮笑彎了一雙濕漉漉的鳳眼,他抓住小王爺歪歪扭扭的發髻,用了最後幾分力氣傾身過去,結結實實的撞上了小王爺的硬腦門。

“前面的不作數,你幫哥看着他,別讓他娶妻。我不許他娶妻,讓他給我守寡,聽見沒有?你要是做不到,我就做鬼去給你家道長托夢,告訴他你三歲就在樹上把蛋蛋卡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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